時事
2017.06.06 19:04 臺北時間

【一鏡到底】我對動物沒感情 動保人士朱增宏

朱增宏雖已還俗,但生活型態改變不大,照常吃素,不談感情。但他又不像出家人嚴肅難接近,請他做動物手影,尷尬地哈哈笑後,還是照做了。
朱增宏雖已還俗,但生活型態改變不大,照常吃素,不談感情。但他又不像出家人嚴肅難接近,請他做動物手影,尷尬地哈哈笑後,還是照做了。
或許可以說朱增宏是一個雙面人,一面能為動物福利向政府官員下跪,一面又說自己看見動物受虐不會流淚;身為出家人的同時,又拿著大哥大去和政府官員吵架;在牧場外和老闆談笑風生的軟姿態,進入牧場後看見不夠友善的環境,又硬得讓人難以招架。
擊劍、跑船、當老闆、談戀愛,35歲那年,他剃度成為「釋悟泓」,過往的生活全成了虛名,從此一路朝「無我」境界修行,卻又在46歲還俗,彷彿遭遇疑惑,又往後退了一步。但他說:「還俗,其實是更進一步的修行。」

動保人士 朱增宏

  1. 出生:1957年生於新竹
  2. 學歷:中國海專(現台北海洋技術學院)水產製造科畢業
  3. 經歷
    • 1992年出家
    • 1993~1999年擔任「關懷生命協會」祕書長
    • 2003年還俗
    • 2000~2008年3月擔任「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理事長
    • 2008年3月至今擔任「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執行長
2014年底,天馬牧場的河馬「阿河」跳車倒在路邊,嚇壞了目擊民眾,還有人以為是恐龍再現。新聞報導出來,人在台北辦公室的「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執行長朱增宏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趕往現場。
結果撲空了,阿河已經被搬走。搬去哪?沒人知道,「這就有很大的問題嘛,所以我們就追,和義工東跑西跑,想知道牠被搬到哪。」當所有媒體都只能在天馬牧場外等候,朱增宏和同事們找到當地居民,從其他路徑進到現場,問出阿河下落,再趕到台中,結果阿河竟被安置在放廢棄物的私有地。唯一能和牧場老闆對話的動社人員,就像是報信的人,積極和林務局主管的人聯繫,想找專家來協助救治或進行人道處理,但阿河就像個燙手山芋,沒人想管。
之後台中市農業局協調業者找來吊車要把阿河安置到附近魚塭,結果繩索斷裂,阿河再次重摔,不到2天,即被發現死亡。2年多過去了,為了避免再有下一個阿河出現,動社促進修法行動從未中斷。
25年來,從挫魚議題、力促從源頭管理流浪動物問題、要求海生館野放鯨鯊,到最近呼籲重視蛋雞、母豬等經濟動物權益,朱增宏都是那個報信的人。
出差時偶遇養豬人家,朱增宏示範如何趕豬入籠,苦口婆心希望業者不要再對動物施行「打罵教育」了。

冷血。熱血 都為了動保

但他卻說,自己對動物無感。「我不養寵物,辦公室的貓最不喜歡的人就是我。我對動物是沒感覺的,完全是出於正義感,就是對人這樣,對動物也一樣。」他說自己不像同事,看到動物受虐會掉淚,「我不會掉淚,我只會想我能做什麼?如果不能做什麼,就放掉。」一個喜愛《心經》、曾出家長達11年的學佛人,把自己形容得像冷血動物。
儘管如此,他還是可以潛入農場偷拍,和政府官員拍桌吵架,和需要「共同努力」的業者開會時,再換上另一張臉去交涉。跟他共事多年的協會主任陳玉敏說,他穿著僧服去和業者開會,對方被「指教」已經不開心了,又看見一個出家人坐在對面,有時「幹你娘」三字經都會罵出來,但他就是冷靜地讓對方罵,把怒氣發洩完,再來談應該談的事。
在抗議麥當勞使用格子籠雞蛋的行動中,朱增宏(左)像個工讀生負責發新聞稿、舉牌。
二種面目,動保人士的他和修行的他,其實不相牴觸,無論是抗議麥當勞使用格子籠雞蛋,或是為圈養母豬請命的場子上,他都彷彿還是個僧人,退到外圍,笑笑站在一旁發新聞稿,把拿著麥克風疾呼的工作交給他者,像個不生是非的局外人。
奇怪的是,記者還是習慣圍在他身邊,直接找他問事,像老友一般談天,直到仍習慣以「師父」稱呼他的陳玉敏忽然跑過來斥責:「你在幹嘛啊!為什麼有記者沒拿到新聞稿!」這尊菩薩才露出了泥餡,趕緊笑笑去工作。
不知道的人,真可能以為他60歲了,還出來當工讀生。
但隨他去探查養雞場,就能看見他「鐵」觀音的樣貌。廠商報告以放牧方式養雞的友善農場緣由和進度,他不受感動,保持備戰姿態,聽見話中有縫隨即插針,開口索取的都是數據,對方結結巴巴答不出來,他就等到答出來為止,筆記本裡用英文寫滿病人看不懂的醫囑般,是話中的矛盾、疑點,和能提供的協助,所有專業術語都能不漏接,蒙混不了。他說:「我做每一件事,都會希望深入,真的了解透澈。」和他是多年好友的記者林靜梅說他看起來文質彬彬,但其實個性「不媚俗、不妥協」,在辦公室可以針對議題表述的方向和同事爭執很久,是很有「科學家精神」的學佛人。

出世。入世 沒多大猶豫

朱增宏是劍擊高手,也曾回學校擔任社團指導教練。友人形容他的特色是「大揮大灑,很帥,很多女生喜歡」。(朱增宏提供)
這個性不只表現在工作,也表現在修行。朱增宏35歲那年在台北善導寺剃度、受戒,正式成為定義上「不能有經濟生活,不能有感情生活」的出家人。在這之前,他跑船,當劍擊教練,和友人合開貿易公司當外銷經理。合夥同仁也是社團學長的徐成基形容,朱增宏海專時期的打劍特色是「大揮大灑,很帥,很多女生喜歡。」當時怎麼會想到,畢業幾年後他會忽然放棄朱增宏這虛名,披上袈裟,成為「釋悟泓」師父。
一開始設定的目標,是到苗栗獅頭山上的寺廟長住,因為常去,覺得那裡的生活清淨、簡單。問他從小就是有佛緣的人嗎?朱增宏說沒有,唯一相關是喜歡跟著祖母吃素。但確實喜歡佛經,也去上佛學班,學了10幾年,「學到後來,自然就會想出家。」他形容得很隨興,像玩遊戲闖關打怪,最終難免要挑戰大魔王。
怎麼知道,真正的大魔王還在後頭。才剛背離紅塵,他就被釋昭慧拉進剛成立的「關懷生命協會」,開啟了動保之路。這樣不是等於完全沒享受到決定出家時嚮往的修行生活嗎?朱增宏無可奈何地笑了,說:「但我沒有很大的猶豫。雖然去山上是一種享受,但動保和佛學的精神是類似的。」就此踏上岔路,又因為不容許自己半調子,投入了,就去學,像做貿易找客戶,寫信給世界各地有登錄的動保團體求教;他也去世新大學念社發所,了解什麼是社會運動,受法務部聽證會主持人的培訓。
朱增宏(右)出家成為「釋悟泓」期間,釋昭慧(左)領他進「關懷生命協會」,意外成為他參與動保和社運的啟蒙,反而更入世了。(中央社)
他穿著僧服拿著大哥大,去拜訪立委,去開記者會,去罵人,去吵架,後來甚至去參加反核運動,去街上抗議。「都是在做這些事情。和玉敏主任還有義工,晚上跑去屠宰場拍影片,完全沒有原先想像的出家生活,早上起床靜坐、拜佛、念佛,都沒有。我起床就是開始打電話。」
所謂的修行在日常,結果罵著罵著,竟也成功在1998年推動了動保法的立法,卻在不久後「因為理念不合」,離開了關懷生命協會。這原因聽起來就像要離職的人不管心裡想什麼,官方文件上永遠都寫「另有生涯規畫」。追問細節,他只說:「我做決定,不會只有一個表面原因。」
還俗也是。「因為大家看你穿僧服,你會得到不屬於自己的尊敬和對待。但我明明沒在過那樣的生活了,就覺得很虛。」但畢竟虛了11年,還俗仍是很大的決定吧?是因為慢慢覺得在動保領域的熱忱,大過出家人身分了嗎?他又說:「其實我沒有熱忱吔。我沒有特別覺得對動保有所謂的熱忱。」

日常。無常 一瞬間覺醒

放在辦公室裡顯眼位置的家族合照,或許是朱增宏(上排左一)並非真的放下俗世的證明。(朱增宏提供)
但要說他冷血,也不盡然。身為5個兄弟的老二,出家了,爸媽肯定難過。他一開始沒感覺,後來聽哥哥談起,才感到自責,覺得怎麼都沒有顧慮到父母心情。但說「只想到自己」,也不全對,另一個面貌的他又跳出來反駁。出家前,他原是有個女朋友的,每次想出家,就想到她,又放棄,如此擺盪多年。「但後來還是決定不管女朋友了嗎?」我問著,都準備幫他的血溫再降10度了,他卻說剛好相反,是決定不出家,打算去結婚、生子,結果反而是女友嚇到、退縮了。他回憶當時,談開後不久他去泰國工作,回程時,還從海關買了束蘭花要送給「可能」來接機的女友,結果她沒有來。「那一刻,我就真的放下了。」
真是無常。但還有更無常的。問他畢業後怎麼會去跑船?他說:「就弟弟殺人,我們要賠錢,3、40萬元。我爸媽只是賣自助餐的人,沒錢,我就去跑船了,跑了一年。」大驚!他真印證了同事取笑他的「很不會講故事」,把三牲講成豆腐。再問,他才說:「弟弟就是很講義氣,去幫人家打架。」弟弟後來娶了外配,生2個孩子,和爸媽一起住在新竹老家,「但42歲那年出車禍,死了。」
另一個無常。大學時,他和學長去喝酒,朱增宏喝到整個人茫掉,睡到媽媽叫不醒,醒來後才知道學長摔車、住院了,「那一天我就開始吃素。我們真的吃喝得太肆無忌憚了。」
我們在動社辦公室外的花園做訪問,朱增宏始終保持微笑,但訪綱上做滿筆記,和拜訪牧場時一樣,都是有備而來。

笑臉。翻臉 也可以下跪

或許真要惹過塵埃,才能心如明鏡,反映出各種問題。在記者會場合找他2次,辦公室長談一回,一起拜訪2個友善農場、一個業餘的養豬人家,對他最深的印象,還是在養雞場裡板起臉,問雞隻密度,問設備規格,雞屎多久清一次,雞的產蛋率多少,隨手記錄,給人無限壓力。我打電話問業者,會否覺得朱增宏很可怕?回答:「其實還好,參觀前在餐桌上聊天,他都笑笑的,很soft的樣子。可能進雞舍後,該要求的還是不能妥協吧。」
真的很硬啊!畢竟只要符合規格,協會就會幫忙媒合廠商購蛋,不能漏氣。但媒合歸媒合,他們絕不干涉價格談判,賺錢的事留給別人就好。就像動物新聞網前總編呂幼綸所說:「朱增宏不僅熟悉國內事務,對國際動態也能掌握,在台灣動保界不多見。倡議型的動保團體在台灣經營不易,民眾捐款多半選擇有狗場的單位,他算是選擇了艱苦的道路,堅持至今,應和他的宗教信仰有關。」
在養雞場的路邊看見有人隨意亂丟死雞,發臭兼生蟲,朱增宏拿出他在農場裡隨時搜證的相機拍照。
他對動物無感,但對生命有情。我想起他說的「不能做什麼就放掉」,忽然好奇,什麼程度才算「不能做什麼了」?他用一個始終無法說服政府執行的雞隻泡沫撲殺法為例,「我連一個科長都打不過。他就是不理你啊……最後我就說,這個議題,我跟你們下跪好不好?」
但還是沒用。雞隻照常在格子籠裡受苦,母豬繼續在狹欄裡受難,動社不過想讓牠們多點活動空間,鼓勵牧場採放牧飼養,成果至今還是很有限。我問他:「阿河最後還是死了,這件事,動社到底達成了什麼?」他引用佛教說法:「世界的存在,由無限因緣構成,人事物都是因緣,沒有第一因,也沒有唯一因;沒有最後的果,也沒有唯一果。關於這事,業者最後被判免罰,證實法律是不周延的,所以我們還在促進修法。」
這樣真的還能自稱「對動物無感」嗎?他聽懂我的問題,說:「可以有慈悲心,但不能耽溺於傷心中。」彷彿也是對生死、無常的開悟。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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