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台灣 離台港人坦白講

再見台灣 離台港人坦白講

攝影

發布時間 2022.10.20 16:08 臺北時間

更新時間 2023.09.12 20:44 臺北時間

反送中運動後,港人離散全球,去年超過 11 萬人離港。不少人選擇移民台灣,為後半生找個家。只是可望成家的所在,成了中繼站,港人陸續離台,有人二度移民、有人二度流亡。
本刊追蹤超過半年,見證 4 名港人從期待、失望、猶豫、決定離台,到最後赴機場搭機,淚別台灣的過程。有中年人原決定帶一家來當台灣人、10 歲兒甚至打算在台當兵;有人把年邁父母留在香港,隻身帶 600 萬元來台投資移民;有香港女生一來念書就到軍訓室表示要在台灣當兵,還領養了狗;有年輕男生是抗爭者,怕回不了香港,不願加入手足專案,又擔憂在台灣看不到未來。4 人來到台灣,又離開台灣,目前各自身處英國、香港、美國、加拿大。他們為何離開?台灣為何成為傷心地?
原計畫投資移民台灣的港人 Christine 於今年 6 月第二度離開台灣,決心撤資、再也不回頭。圖為她在機場掛完行李、出關前最後一刻,推車上的手提行李內,裝滿她喜愛的台灣糕餅。(賴一銀攝)
寶島移民公司內部曾有一面喜氣的牆,密密貼滿港人成功移民台灣、拿到身分證的照片。一面牆貼不夠,照片曾漫到一旁白板,人們在戶政事務所前,手持熱騰騰的身分證,有人隻身留影,有人摟著伴侶和孩子。此刻起,他們就是台灣人了。
「以前媒體來採訪,很愛拍這面牆。」如今這牆空空如也,壁上留有落漆膠痕,公司負責人張湘玲指著這些疙瘩說,「(照片)都拿下來了。」這辦公室日前漏水翻修,照片再沒黏回去,「今年 3 月 25 日以後,我們公司再也沒有成功案例。」
張湘玲說,公司牆上曾貼滿香港客戶移民台灣的照片。如今這些「成功案例」被撕去,牆上只留照片的四角膠痕。(陳虹瑾攝)
駁回許可 嚴防假投資
就公司業績而論,2019 年、2020 年,是港人移民台灣成功高峰。「那兩年,我們協助香港人申請定居,每年都超過一百件,成功率百分之百。」張湘玲說,2021 年起,港人透過投資、專業移民取得定居愈發艱難;三月以降,她協助港人投資、專業移民成功率是:零。
「很多人都離開台灣了。」這二年,客戶常罵她辦事不力,「有人拿不到台灣身分證,把氣發洩在移民公司身上,罵完我們,再去移民署鬧。有人在電話裡聲音都變了,我知道對方在哭。」
2019 年反送中運動爆發,2020 年《國安法》實施,港人離散各方。港府今年八月公布官方數據顯示,過去一年,超過 11 萬人離港。其中,不少港人將台灣當成移民首選。陸委會表示,近三年港人居留許可、定居許可整體皆呈現穩定成長趨勢,從定居許可人數來看,2016 年共 1086 人獲定居許可,數字逐年攀升,到了 2021 年,共 1685 人獲定居許可。今年截至八月,共 972 人取得定居資格。
陸委會副主委邱垂正不只一次指出,港人以投資移民申請定居的「不許可理由」,並非因出生於中國大陸,或曾任香港公務員等「單一涉陸因素」;絕大多數是因「沒有營運事實」,如單一地址竟登記 300 家公司,或由移民公司協助提交假契約、單據,等於紙上公司。他並指出,很多港人在取得身分、拿到定居資格後就撤資,過去撤資將近六成以上,加上減資,更高達九成。
港媒近期接連報導,港人申請專業移民、投資移民台灣,獲批人數驟減,質疑移民台灣的門檻,被台灣政府一再提高。對此陸委會回應,申請案皆依法規及審查標準處理,2020 年 8 月修法,增列「原為中國大陸人民以及現(曾)任職中國大陸黨政軍之港澳居民,申請來台居留、定居時須經跨部會之聯合審查」,是防範中共對台灣社會進行滲透,增列「具涉陸因素者須經跨部會審查」,是為「強化審查密度」,而非「提高申請門檻」,並稱部分媒體所引述個案,未完整真實反映實際情形。 
這些「個案」的「實際情況」究竟如何?今年七月離開台灣的香港女生 Emily 是其中一人。她來台一年多,離開前,當初投資 600 萬元剩約 200 萬元,Emily 回憶,有朋友僅是想續居留證,被政府窗口詢問為何業務量那麼差?「說他業績不好,叫他一個月後再來申請;有人想增加經營項目,投審會說:『你要重新申請。』」她形容:「各種奇怪理由,就是台灣政府『搬龍門』,而且還亂搬。」
「搬龍門」是香港近年「潮語」,源自英文諺語「Moving the goalposts」,意指有人在足球場上移動球門(廣東話稱龍門),形容當權者立下雙重或多重標準,隨意改規則、自圓其說,甚至朝令夕改。
當 Emily 提及港人被控「假投資、真移民」,氣得爆哭:「我一個人來台灣開公司,認認真真雇兩個人,手機一直收到訂單,店面一直在出貨。台灣政府可以問問我同事…我一直在找方法做好生意,是哪部分讓他們覺得我假投資?」
仲介詐騙 恐錯殺無辜
「一個地址登記 300 家公司,這是很壞例子。確實有移民公司這樣做。」Emily 直言:「台灣政府可以懲罰犯規的人。有些業者說:『你很忙嗎?我幫你管理事業。』有些人一家過來,要忙孩子、忙防疫,生意全部交給移民公司…怎知這之中可能涉欺騙?該受罰的是不肖業者,怎麼懲罰我們?」她原計畫取得定居資格,把父母接到台灣,說到父母,她哭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Nes 不在公司時擔心被「查勤」,為避免被認為是「假投資真移民」,她直接在店門口張貼給官員的「公告」。(李振豪攝)
見 Emily 爆哭,另一名在場的香港女生 Nes 默默接話:「我也想趕快拿到身分證,希望接 70 歲的媽媽過來台灣。」2019 年底,37 歲的她賣掉住了 20 幾年、在天水圍的房子來台:「香港都沒有根了,我也不會回去。」
Nes 在店門口貼一張紙,標題寫著:「致親身光臨此店面的台灣內政部及經濟部外勤人員」,內文提及:「你正在懷疑這店面是否有在使用,我是否有在努力工作嗎?」她解釋,此舉是向來「查勤」的官員說明營業狀況,希望釋疑。Nes 翻開厚厚卷宗,A4 透明袋裡裝著一疊疊補件資料:投審會補件函、聘用台灣員工說明函、承諾持續聘請二名台籍全職員工切結書。見港人朋友紛紛離台,Nes 不死心,想再等幾個月,六月底,又收到補件文件,「跟我說要再觀察一年。」她叔叔是會計師,原希望以專業移民身份,帶著一家來台生活,數月前也已放棄,離開台灣。
香港女生 Nes 一再被投審會要求補件,她的卷宗裡收著各種補件公文、說明函、切結書,連學經歷都有補充說明。(陳虹瑾攝)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確實有不好仲介,被抓到,大家都很難看。」與 Emily、Nes 進駐同商場、更早關掉店面的 Christine 感嘆,香港人申請定居,有業者聲稱「你不用經營、我幫你搞定」,「有時候騙香港人的,不是台灣人,是香港人自己人騙自己人。有人說你投資 600 萬元,三年幫你把 600 萬都拿回來…」她瞪大眼,「就是有香港人急著離開香港、沒做生意經驗,就被騙了。不是每個香港人都那麼精明。」
邱垂正也說明:「很多善良香港人所託非人,找到不肖移民仲介公司,被誤導。有業者甚至跟香港人說,我幫你投資,反正你拿到身分就好,然後拿到身分就撤資…有些不肖公司,以前用這方式騙了很多香港人。」他指出,申請者若有中國大陸出身、甚至黨政軍背景,都不是審核的唯一判斷標準,而是可能有其他因素,「最主要是因沒有實質投資」。他強調:「如果港人希望快(拿到定居),就一定要有實質投資,而且要親手去做投資規劃。」
至於近日一名香港 Youtuber「珍心活」表示希望移民台灣,等二年還拿不到身分證,忍痛離台。邱垂正說,經調查,「珍心活」家人委託一家曾有違規紀錄的移民仲介公司,「這個仲介公司送的案子都被 pending(暫停)。」
張湘玲解釋,早期移民署對港人移民採「低度管理」態度,某些港人尚未來台前的權宜之計,是將公司地址暫時登記在移民公司,找到店面後,就將地址遷出。但她也說,政府日前公布「假投資真移民」案例,確實存在,其中不乏沒實際運作、卻一直將公司地址掛在移民公司的「紙上投資」,是典型假投資,「可是,很多現在來台灣的港人,都是真投資、真移民…。」
「業界有人做不好的事,有不肖業者,也有不肖移民者…」張湘玲說:「但許多香港人認真做生意,他們很惱火,覺得台灣政府可以公布(不肖)移民公司,幹麼把我們跟假投資的人綑綁在一起?」對此,邱垂正表示,已經請主管機關加強管理,敦促移民署針對業者做評鑑、講習,獎優汰劣,並公布不肖業者名單,「現在很多香港人很生氣,其實很多都是不肖仲介公司製造出的問題。」
執行窒礙 業者籲修法
港人申請定居台灣,除了依親,以投資移民、專業移民為大宗。據《香港澳門居民進入台灣地區及居留定居許可辦法》規定,港澳居民在台灣投資新台幣 600 萬元以上、經中央目的事業主管機關審查通過,就可申請在台居留,居留滿一年,就可申請定居。只是,經濟部投審會於 2020 年 3 月 5 日公布「港澳居民規劃以投資事由在台居留或定居之投資計畫表」,列明港澳居民需「確實實行投資計畫明細各項規劃與預計目標,持續投資並營運投資事業至少三年」,若被發現未履行前述計畫,政府將廢止投資核准。此外,被港人認為「提高投資移民門檻」的措施包括:三年內需雇用二名台灣人。
「香港人辦理投資移民,以前星期一去申請定居,星期五就(批准)下來,這情形至多維持到 2021 年 9 月…現在很多港人問:『到底在台住滿一年,就能申請定居?還是要住滿三年?』」張湘玲來自香港,移民台灣八年,見許多港人 600 萬元砸下去,等不來一張身分證,她七月發函移民署,建議乾脆修法,明確規範港人申請年限,將「居留滿一年就可以申請定居」直接修成三年。
「確實有些法條太寬鬆。」張湘玲認為,法條不清晰,帶來衝突、矛盾,「我們建議政府直接說明白,這樣移民公司也比較好操作。」移民署回覆:「因涉國家整體港澳政策,未來將持續配合政策研議,待政策確定後,將透過法制程序,廣納各界意見,以延攬人才來台。」
國安疑慮 難化解歧見
反送中運動至今,從台灣民間到政府,皆有人提出應以國家安全為由,強化對香港移民的審查。「有人說,香港已被中國控制,所以香港變成中國;對中國人不得不防,所以,我們要防香港。」民間司改會辦公室主任蕭逸民憂心:「近年其他民主國家,也開始出現本土主義、仇外主義,這些極右派民粹主義言論在台灣有萌芽跡象。社群媒體讓言論兩極化——愈是極端言論,愈能在社群媒體上獲得支持。」
「台灣社會如何看待香港?最重要的,是應該區分清楚:壓迫人權的香港政府,以及,被壓迫的香港人民。對前者,要予以抵制;對後者,予以支持。」蕭逸民說:「很多台灣人問:你怎知他不是共諜?這是錯誤命題。我們該問:為什麼來台灣工作?來台工作的價值是什麼?你要定居,我們可以問計畫、規劃,而不是要他們自證無罪。就像我們不會去問一個外國學生:你是間諜嗎?我們只會問:你為何想念台灣的大學?」
「香港人移民台灣,依親的人最多,再來是投資、創業、專業移民。除了依親,很多人完成了他們的計畫,但審批一直沒過,我聽過最長的等了一年半。他們都很焦慮,因為他們也不想回香港,但如果審批一直不過,是不是要離開台灣?」台灣香港協會理事長桑普表示,許多人被否決理由是在中國大陸出生、曾在醫管局或賽馬會任職,或投資計畫與實際不符,「可能也有移民公司信譽不彰,我覺得把關是對的,但政府不能說,是因為中國出身或在醫管局、賽馬會任職…我看過好幾份行政處分的文件,都直接這樣寫。」
台灣香港協會理事長桑普曾因助移民台灣的港人發聲,在網路上受到攻擊,認為他忽略國安只想為手足大開國門。接受採訪,他一再強調,從未說過「國安」不需考慮。(王漢順攝)
「當然,國民身分不是可以隨意發的。」桑普同時解釋,在台進退失據者,不只投資移民,也有一批在 2019 年反送中運動曾經被捕、被公布姓名,列入港府黑名單的人。桑普表示,這類政治流亡港人,部分申請專案身分,但也有人擔心身分曝光,不想背負難民標籤,僅以學生簽證入境,「他們只有一本香港特區護照,就快到期了。除非拿到台灣國民身分,他們一輩子離開不了台灣。」
並非所有在台港人都決定申請定居,港人對台灣援港政策也持不同看法。「我英文不好、也沒錢申請投資移民,但我和太太決定來台生活。」持就業金卡的香港攝影記者高仲明說,即將繼續申請就業金卡簽證,有效期間為一至三年。他見香港友人來去台灣,知曉大部分人的困境,但有不同想法:「我不覺得台灣政府完全不友善。如果不歡迎港人,台灣政府不會推出援港的專案措施吧?」
香港攝影師高仲明持就業金卡,在台灣居留,尚未決定申請定居。圖為他在台中司改會舉辦「休止符/REST——高仲明攝影展」,見到展場煙霧,他仍會想逃離現場。(賴一銀攝)
本刊日前獨家掌握《港澳條例》架構下的專案措施,若港人有政治風險,政府將協助取得工作許可,從專案通過日起算,最快在台居留五年就可申請定居。對於普遍沒有經濟能力、多有抗爭者背景、尋求政治庇護的港人來說,可謂保障。
左右為難 寬鬆引恐慌
「半年多前,政府援港政策混亂(政府原定五月放寬白領港人來台定居遭暫緩),是因當時把『手足營救』和『一般移民』混淆;現在往較清晰方向走(政府七月通過專案措施,協助具專案身分的香港手足申請定居)。」一名長期關注在台手足的 NGO 工作者直言:「但台灣政府還是沒有具一致性、清晰的移民政策,加上因中國威脅產生的國安問題,一切都被攪在一塊,才讓台灣政府處理港人來台問題,變得棘手。」
他觀察,批評政府援港政策者,有二種立場,一是不夠開放、二是太開放;在中國對台步步進逼下,港人移民與國安議題勢必被掛鉤,於是對港政策空間被壓縮,「最後變成政府也沒有空間了。政府要選票,也要合理可行的香港政策,現在左右為難。」
除了手足,在港人「來台事由」光譜的另一端,台灣政府近年接獲大量投資移民申請。取得定居資格,等於取得身分證、可投票;他指出:「其實台灣政府對於香港人定居審核算是相對寬鬆,比我們對一般外國人寬很多。」正因這種「寬鬆」引起詬病,讓社會焦慮感爆發。
檢討政策 接納新人才
陸配申請歸化,要花 6 年取得台灣身分證;外配則需花 4 年至 8 年;而不論政府於今年 5 月公告的香港白領來台方案(因爭議而擱置)、及日前公布的港人手足「專案措施」,取得台灣身分證,最短僅5年。最常引發爭議的是,現行法令規定港人投資移民只需1年。
這名 NGO 工作者表示,台灣對港人投資移民法規,比對待其他國家移民寬很多,因為台灣給予港澳特殊優惠身分,這是長期以來政策難題。「反送中後,很多香港人進來。國家有義務審查邊境安全和移民者身分,政府現在是想把鬆脫的螺絲旋緊。」他舉例,政府要求港人在申請來台時,填報出生地等,種種作法確實引起港人不滿;「有港人抱怨,移民公司依據這些法規去協助申請,法律怎麼規定,他就怎麼走。我照規定申請,你(台灣政府)怎麼不批准?」但他同時分析:「你移民美國,需對通過考試、宣誓效忠美國。台灣政府在『一般移民』項目增加表格,要求註明是否曾任職中共黨政軍,也屬合理。」
「像台灣對香港這樣寬鬆的移民政策,也是世界特例。」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吳介民則分析,解方之一是全面盤點移民政策,「政府有社會壓力、有來自中國的壓迫,提出來讓立院討論,也讓社會知情討論。現在政府不得不做(投資移民)調整,應考慮修法。」
「趁這個機會,政府應該把移民政策好好拿出來談。」吳介民建議,已有民間團體提出,在港人居留和定居(拿身分證)之間,設計一個「永久居留」的身分類別,有如綠卡制度,跟世界接軌,這樣就會解決不少爭議。他並回憶,2020 年 7 月 1 日,港版《國安法》實施的第二天,他應邀至民進黨中常會演講,當時他舉例,蘇聯和東德蓋柏林圍牆,除了政治因素,也擔心人才流失,怕高學歷年輕專業人才逃往西德,當年東德已流失 15%人口。當時他就提醒,政府可吸引香港人才,尤其吸引學術界、新聞界優秀人才。但如今,他直言,就吸納人才這塊而言,台灣政府「動作慢了好幾拍,很可惜。」
港人 Emily 離台時,我們陪她搭車到機場。她在車上就開始哭,出關前才收起眼淚。她手提行李共 3 台電腦,1 台自用,2 台是當初從香港扛來台灣,替 2 名台籍員工準備的。(王漢順攝)
「《時代革命》深深打動我,但看到結尾,有點不安。手足和家長在台灣團聚,給觀影者一個訊息:好像到了台灣,就有安全,台灣是個烏托邦,是希望所在。我感到不安,因為那會給港人一個錯誤印象,以為台灣可以無限包容,來到台灣就永遠幸福安全,其實是一種虛構」,吳介民說,台灣不少人支持香港抗爭,也歡迎港人來台,但從主客觀條件來說,台灣都不可能是「烏托邦」,「台灣資源有限,還須應對中國威脅而來的國安焦慮,就是做不到像加拿大、英國、美國、澳洲、歐洲,例如加拿大有救生艇簽證,搭配移民政策,吸納年輕人才移民。」他觀察:「在中共戰火威脅下,想移民台灣,打死不走,共同保衛台灣民主的人,是真正的勇者。」
「我看過加拿大、英國法條,簡單明瞭。反送中後,英國、加拿大真的把香港人才吸過去。其實只要台灣政府寫清楚,想投資移民的人,就算燒三年錢、不取巧,他們也 OK。」張湘玲說,曾有年輕港人客戶希望移民台灣,「他是香港 10A 狀元(中學會考十科成績全 A),在台灣被卡到受不了,就去英國。我覺得很可惜,人才都跑光。你選擇人家,人家也會選擇你。這種移民策略,對台灣真的好嗎?」

我想知道,有個國家可以愛,是什麼感覺?

3 月 24 日、6 月 18 日,我們陪著 Christine 二度前往桃園國際機場。
100 天內,二度出發,皆是給她送行。差別在於,她三月離開台灣,是赴英探子、順道探探英國工作機會,彼時她對投資移民台灣,仍抱最後一絲希望。六月離台,她關掉店鋪、準備撤資,決心永遠不回頭。
Christine 搭機離開台灣前兩天,把剩下的貨物點交,幾乎全數送人。圖為她在台北車站附近租的店面,手捧當初掛門口的手作門牌,上面寫著營業時間,以及「願榮光歸香港」。(賴智揚攝)
10 月中,她告訴我們,撤資後,她帶著剩餘約新台幣 500 萬元,前往英國布里斯托,目前已經準備買房。之前在淡水,每月花四萬多元租大坪數公寓;在英國,她每月花相同租金,租得二層樓新房,有車庫、小花園。最重要的,是終於能和寶貝兒子團圓。
2019 年夏天,Christine 決心帶孩子離開香港。關鍵轉折,是反送中 721 元朗襲擊事件,黑道攻擊市民,港警不作為,「那晚我不敢看電視,隔天一早抱著兒子哭。」彼時港警撲倒 12 歲少女,她兒子僅 10 歲,「他很懂事,走在路上會罵警察,我說別罵了,如果你被抓,你媽我會瘋掉。」
家人分居 為民主生活
當媽媽的,想過千萬種瘋掉情境,「如果我小孩被教育成小粉紅,那我有罪。我想過如果非得留在香港,小孩歷史課,我、自、己、教。」2019 年正逢六四天安門事件 30 年,身為家庭主婦的她,自己找教材幫孩子上六四歷史課。「現在教書,家長學生都可舉報你。老師要怎麼教六四?」Christine 的弟弟是學校老師,「不到最後關頭,我弟不走。」
但對 Christine 來說,最後關頭已經來了,「如果我沒有小孩,我可以留在香港裝聾作啞,或跟那些人拚。可是,我是個媽媽。我孩子年紀還小啊…他該在一個單純的地方生活、成長。我跟先生說,我想先走,去台灣安排好小孩。」
「我想給兒子選擇的自由。」她算算,投資移民若順利,一年後可拿台灣身分證,屆時再把兒子接到台灣。「我跟兒子說:『台灣是華人世界最民主的地方,我們去能選總統的地方、去有民主的地方過日子。』兒子回:『好啊!』我跟他說明,你要當這國家的人,不光拿福利,也該盡義務,你願意在台灣服兵役嗎?他回答:『OK啊!』」
Christine 說,許多港人根本不想再使用香港護照。圖為她搭機赴英之前,手持香港護照,護照旁證件套裡,裝著她的 BNO(英國國民海外護照)。(杭大鵬攝)
先生、兒子都 OK,他們討論了折衷方案:老公是港府公務員,未達退休年齡,繼續留港;她很快賣了一棟房,調查台港學制差異,先把孩子安頓在英國寄宿學校。2020 年,Christine 隻身飛抵台灣,帶來資本額新台幣 600 萬元,開服飾店。此後,一家三口分居台、港、英,兒子放假隻身從英國飛到台灣找媽媽,那年他不過 11 歲。
「我 2020 年 9 月到台灣,10 月開始公司營運,12 月開店,事由是投資移民。我很有誠意,很早就來租店面。」她喜歡台灣手作小物,前幾年更踏遍台灣各大文創園區。她在台北車站附近租下店面,專賣精挑的台、日、港品牌,今年 3 月接受訪問時,她隨身攜帶台南老牌合成帆布行小包,揹著台灣環保品牌 Story Wear 牛仔布包,還辦了長榮航空聯名信用卡,「我問老公,來台灣要搭哪家?老公說,既然我們要當台灣人,當然要搭台灣的航空公司啊!」
理由不明 審查續拖延
Christine 的誠意最終沒能為她換得台灣身分。她說自己老老實實進貨,每月營運成本從數萬元到十幾萬元不等,依法令,她在 2021 年 10 月申請定居,就可拿到身分證,「我遲了兩個月,2021 年 12 月申請時,他們說我漏了文件,農曆年前又要我補一次…那時我已經心灰意冷。」件補齊了,卻仍沒收到批准,沒有原因。「我們連香港護照都不想用了…」她無奈解釋需要一張身分證的迫切:「如果我們只有居留證,無法申請護照,只能留在台灣,哪兒都去不了。」
Christine 的行李吊牌寫著自己的身分認同:「I’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杭大鵬攝)
「如果當初知道台灣政府會這樣,我就不來了。政府可以不批,可是請你跟我們講原因,起碼要給我們解釋機會啊。如果你更改審核條件,應該要讓我們知道,我們會衡量:要不要繼續等?」等不到回音,她不是個案,這群來台投資的港人目標一致,只求獲批定居。他們願「坐移民監」,只是如今許多人等不到一個說法,戲稱彼此「被加監」。
只是審批無期,卻始終沒有明確理由,「大家覺得台灣政府不厚道,你不一定要批,但有義務講清楚。」Christine 心中有數:台灣政府的國安疑慮,應該就是她「被加監」的可能原因。但這事沒有明確答案,大家只能交叉比對,「我朋友來台灣開咖啡廳,今年 8 月應該就能拿到定居資格,結果 2 月通知,讓他再經營一年。他沒有港府背景,爸媽也是香港人,只是,他在大陸出生。」
她到處比對個案處境,猜想自己拿不到身分證,難道是因工作背景?「我以前在香港曾服務美國公司,也曾有老闆是大陸政協委員,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她又猜是因先生背景嗎?「大家都覺得,我老公(在港府工作)對我有影響。但他的工作跟政治沾不上邊,我申請文件也寫明:我老公從未參與任何政治任務。」甚至,Christine 拜託一名參與港人救援的牧師,替她寫信給台灣政府,「我請牧師替我證明,我家庭不會對台灣國安有影響…」說完,她臉一垮:「結果,還是不行。」
只求落地 卻飄錯地方
「我們香港人聊天常說,如果真的要講滲透,台灣陸配這麼多,馬英九時代,你們早就被滲光光啦。」玩笑話說得認真,「台灣政府如果要查我,我跟他說:我是第三代要逃離共產黨的人。我爺爺 1962 年游泳到香港,我爸 1969 年游泳到香港。我覺得我有能力就先離開,為家人安排。」Christine原打算一安頓好,就把兒子、父親接到台灣,「我爸 70 幾歲,老人家不會說英語,不可能去英國,之前他說:『我也想要去台灣…』」她很少跟爸爸提及移民諸多不順,但父親隱約知道,移民台灣願望落空了。
許多港人不想再等,自認投資移民失敗,認賠殺出。圖為 Christine 在機場出境大廳,轉頭看台灣最後一眼。(賴一銀攝)
「有人說,我們香港人戀殖。其實,我也想愛國。我也想知道…如果有一個國家值得我去愛,那是什麼感覺?我有想過,那個國家,會不會是台灣?」她哽咽,想起去英國時正逢春天,漫天蒲公英,「我覺得香港人好像蒲公英,我們就隨風吹、隨風飄,只想要找個落地的地方、可以生根。可是,飄到台灣的人,就好像飄錯地方。呵呵呵呵。」她一陣慘笑,「然後又繼續飄,還好我有英國(BNO),不然我應該沒有第三個地方可以去。」
「聽說有些台灣人怕我們用了健保,但我每個月付健保費 1799 元啊,我不是沒有貢獻。其實我覺得,大部分台灣人還是挺歡迎我們。」少數不好經驗,發生在搭計程車時。台灣司機愛閒聊;Christine 若聽司機言必稱中國為「老共」,便知對方立場;反之,她會謹慎收起話題。她 3 月離開台灣時,因香港口音,被司機一再追問政治立場,「司機跟我說:『送中好啊,這樣香港就不用有監獄啦!』我真的被氣到,很不舒服,下車時跟他說:『你就等共產黨來就好了!』」
臨行之前,鄰舍商家來話別,得知她處境,大家已不意外。「香港人有個『入籍台灣困難』群組。台灣政府一直讓我們七上八下,到底我要怎麼做才行?這種感覺很不好。我們很沒有安全感。本來是家的地方待不下去,我們只是在尋找另一個可以當成家的地方。」就她記憶所及,自己的港人群組裡至少已有 140 人離台,她也退出了所有移民台灣群組,「都跟我沒關係了。我想勸退一些人,但有人總覺得去台灣沒那麼難。反正,要勸退他們的,不只我一個,也不差我一個。」說到台灣,她仍沒好氣。
Christine 正式關店,房東來收鑰匙。她拖著行李離開商場時,附近店家員工走出來送她,有人不捨地與她擁抱。(賴智揚攝)
6 月 17 日,Christine 離台前,我們來到小店,她把最後一批貨物裝箱,捐給教會。快遞人員出現,接著房東依約來取回鑰匙。交出鑰匙後,她把剛從門口取下的手工招牌,珍惜放入包內,牌上寫著:「May Glory to Hong Kong」(願榮光歸香港)。她桌上孤零零躺著一枚刻有統一編號的店章,明知再也用不到,她還是收入包裡。最後她遞來一本香港《壹週刊》近年出版的移民百科全書:「你們要嗎?這個,我不需要了。」
Christine 今年 6 月收到移民署寄來的補件通知,要她補送「實際投資行為及營運實績證明文件」,其中包括銀行存摺。她感嘆:「(離開台灣的)決定做對了。」(Christine 提供)

丟下爸媽,花三百萬,卻換一場空

前往機場的計程車上,Emily 說:「在可見的未來裡,我不會再回來了。」那是 7 月 24 日,距離收到那封令她移民夢碎的文件,剛好滿兩個月。
第一次碰面時,那封要求補件、不說明原因再延一年的文件還沒到。2021 年 1月,辦妥所有程序,Emily 在台灣開了貿易公司,將一些台灣食品和日用品賣到香港,同時也有經營店面,生意挺過三級警戒考驗逐漸起色,同樣要繳稅,「今年 1 月,我就正式遞交我的(定居)申請。」四個月過去,回覆遲遲未至,許多和她相近時間來台、遞交申請的人,陸續收到「持續觀察一年後再審」的通知,她擔心,自己是否也被卡關?
移民台灣成為一場賭注,籌碼是 600 萬元的儲蓄,以及一年多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撐一年,或者已逾 70 多歲的爸媽還能不能再撐一年。身為獨生女的 Emily,最初的計畫是拿到身分證後,把爸媽也接過來。為了一家團聚,她丟下兩老,隻身前往異地。
Emily 離台返港後,再度傳訊:「我店面經營 6 個月就開始繳稅。我不只是認真做,而且我是有做出業績的。」至今不解為何申請定居一再受阻。(王漢順攝)
小心惶恐 怕影響申請
若非不得已,沒人想離開故鄉,但自 2019 年反送中運動起,故鄉動盪不斷。Emily 說:「不合理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有些人被判有罪,可能只是(因為)包包被找到一個雷射筆。」她又舉例:「前幾天,台灣有個女生,打了 3 劑疫苗,還是確診,死了,我們可以去討論。但同樣狀況,我們在香港討論,不知道什麼時候國安會來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言論?」結果來到台灣,仍陷入鎮日擔心自己說錯話的窘境。初次受訪全程,Emily 情緒緊繃,不回答一切可能洩露身分的問題,拍照也只能拍影子,盡全力把自己武裝成面目模糊的人,全因為「我不想影響接下來的定居申請。」
選擇台灣,因為語言、文化、地緣的多重便利,也因為「當初蔡英文說歡迎我們香港人來,支持我們香港人追求自由。」朋友曾告誡 Emily,去台灣 10 年後可能也是像香港這樣,「我就跟他說,有什麼好擔心?如果要打仗,我一起去拚啊。我當時覺得台灣是有希望的,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所以朋友說,過幾年中國可能打台灣,為什麼不去遠一點的地方?我就說,沒有,我真的有這個決心,如果我選擇了這個地方,我就是一分子。」
只是,在台灣,她感受到政府一直以來的潛台詞就是:「走吧!你不開心你就走吧!」投資移民手足一再被指控假投資真移民,但到底誰在騙誰?說到憤怒處,她重複:「再說一遍,我們不是逃亡過來的,我們是帶錢過來的,我們是來投資的。雖然我們覺得香港不再適合生活,但我們不是逃過來的!」
初訪時 Emily 仍抱持移民希望,並擔心身分曝光會影響她的定居申請。(杭大鵬攝)
悲痛代價 努力皆落空
Emily 的憤怒始於悲傷,離鄉代價遠比她想像的大。她掙扎一陣才說:「有個很照顧我的長輩,死了…我們很親,因為疫情他沒見到我,很 depress(情緒低落),不吃東西,不出門。他在醫院沒人陪他,有天醫院拿他的電話,看電話裡最常聯絡的人是誰,就打給我,說他病危了。」她泣不成聲,「我為了我爸媽可以快點過來,犧牲了我另外一個親戚。我只能騙他,我來台灣是為了工作,我很快就回去,但他等不了…」
長輩過世後七天,一隻蝴蝶飛到 Emily 家,「在我前面停下來。我跟他說,『祢來看我了』,他才走。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來台灣。」為何不果斷放棄,她恨恨地說:「因為我不甘心。」身邊也有人順利拿到身分證,「我們當然為他開心,但也想知道,他是怎麼批過的?我們和他有什麼差別?」
成功無法複製,因為標準從不存在。「譬如成功例子營業額多少?失敗的(營業額)又是多少?」Emily 去問了移民署窗口,收到的回覆是:「我們只是要你們認真工作。」為了不落人口實,她在疫情期間也不敢暫停營業。她的友人收到通知,表示要「再觀察一年」後,也去詢問還有什麼要再調整嗎?答案是:「不用,你就照現在這樣做。」
Emily 曾在香港投資移民臉書社群中,看見港人分享,有人因在 NGO 組織「救世軍」服務過而被調查,「就因為有一個『軍』字,說有一個『軍』字很敏感。那個人找了很多資料證明,那不是軍隊,真的只是一個NGO團體才OK。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覺得你有問題,什麼時候沒問題?」
有罪推定一般,Emily只能假想自己有問題,開始回想,自己 10 多年前曾短暫在公部門工作,會不會是原因?轉念又想:「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當成(可能被懷疑)滲透的人?我們很樂意政府去查,我們沒有意見。如果覺得我有國安疑問,你問,我來解釋。不是說要消毒,就把好的壞的細菌都一起殺掉,不是這樣。我覺得他們已經到寧枉勿縱的程度。」
5 月 24 日,初訪 13 天後,Emily 終究收到了那封「持續觀察一年後再審」的文件。她翻拍下來,傳來訊息:「利用我們在這裡投資,之後無了期(無止境)地等,毫無原因拖延我們的申請,我除了失望,不甘心,還有很生氣。我要放棄了。」7 月,我們送她到機場。
Emily 在台總共 1 年 7 個月,花費 300 多萬元,「一場空。」決定停損,「我馬上安排去玩,才發現我來了一年多,沒有去玩過。」她約了一群投資移民失敗者,9 個人一起去澎湖看花火節,去阿里山,去台南、墾丁、龜山島,「才發現除了我之外,其他投資移民的朋友,過去一年多,也都努力跑業績、沒有去玩。我們不認真嗎?」前往桃園機場的計程車上,她又哽咽了。
灰雲籠罩 再飛往他處
繞了一圈,回到香港,有點陌生,近日她和我們更新近況:「畢竟有一年多沒有在香港了。也有一些變化,你出去跟朋友聊天,也要注意一下自己說的話,那種不安還是有的。」離開防疫旅館,她想和家人去吃飯,但進餐廳要掃碼,她近乎本能地抗拒。港版《國安法》通過後,「有一個灰的雲在頭上的感覺。」說起來她也是為了逃離灰雲才離開,結果又回到灰雲籠罩之地。她主動提起,至今未整理好後悔的心情,不敢去祭拜過世的長輩。
她也迅速投入新工作,「確實在台灣花了很多錢,所以馬上要上班,要多一點savings(儲蓄)。」下個月,她又將飛往英國。這段時間,家人也不斷從媒體上得知台灣移民政策的詭譎多變,「催促我趕快看看去英國的可能性。」
七月時,她上飛機後,從窗戶往外望,拍了一張巨大國旗的照片傳給我們。還關心台灣嗎?「有啊,尤其是現在軍演。」她在香港看著台灣的新聞台,「天氣什麼的,下雨啊,打風啊,其實不是關心台灣,是關心我的朋友。」
Emily 在飛機上拍下國旗。她曾和家人多次來台旅遊,嘗試過投資移民受挫後,她說再也不想來了。(Emily提供)
她說離開前,一個認識 10 年的朋友問她:「不能再撐一下嗎?」Emily 說真的沒辦法了,「所以我們也約好,以後可以在外國見面。我也跟其他的朋友說,肯定有機會的,我們可以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再見面。」
只是那個角落,不再會是台灣了。

十九歲的我,選擇去加拿大當難民

剛滿 19 歲不久的阿 Tone 告訴我,他已經快忘記香港的生活了。在香港,他玩音樂,曾自組嘻哈團,愛打籃球,喜歡收集球鞋,最遺憾沒能帶來台灣的東西也是球鞋,這遺憾聽來多麼輕微,但深究原因就不堪了。
他被控暴動罪,若成立可能會有 10 年刑期。2019 年 11 月下旬,他在理工大學附近被捕,那時理大抗爭已經進入尾聲,裡面的人想逃生,外面的人想營救,「因為我朋友在裡面,我要去救他。可是我沒確認好,怎麼說…就是剛好沒有留意到有警察。」
那一天,他還未滿 18 歲。未成年人不得由朋友保釋,「還好我家人是黃的(民主派支持者)。」回家後,家人勸他冷靜,把高中好好讀完。殘酷的成年禮是不知何時會排到法庭審理的保釋期、是港版《國安法》、是 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有一次,附近有一台警車經過,我突然就哭了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迷惘未來 匆促中逃難
儘管一夜長大,身為學生,他還是把書念完,考了 DSE(香港中學文憑考試),但接下來的人生規劃一片迷惘,「就是想,有什麼辦法可以不留在香港?」他想到台灣,在大學報名截止前 4 個小時,完成報名。
飛來台灣的過程也不無驚險。在他起飛之前,已有「飛機在飛出領空前,又被召回,把人抓下來」的前例。18 歲的他在飛機上,「都流汗了,怕被認出。」可能是太荒謬,他忍不住笑出來。
阿 Tone 於高雄受訪時,說自己應該是認識的流亡港人中最年輕者,來台生活,是此生第一次「獨立」。(王漢順攝)
受訪這時,阿 Tone 已決定再逃往加拿大,「逃」字並不誇大,因為入境加國,他申請的身分是難民。從沒想過有這麼一天,他說:「香港啊…」停頓一下,「香港怎麼會變這樣…」
阿 Tone 沒說出口的是,台灣怎麼也變這樣。4 月 29 日,我們採訪已決定離開的阿Tone,彼時港人社群盛傳,將有一項放寬港澳白領專業人才來台工作資格的「撐港法案」公布,4 月 30 日,隨即遭立委擋下。
有被捕的保釋證明,阿 Tone 原可申請專案援助,但他拒絕,因為「聽說申請了專案,好像就回不去了。」
開學之後,他鮮少與人談起自己的抗爭經歷,得假裝自己是一個普通的、想來念書的人,「若能順順成為台灣人,最好。」但門檻是畢業後工作 5 年,最後一年平均薪資達基本工資兩倍,「我很迷惘。我讀完大學,如果回不去香港,我不知道我要幹麼?我不可能找到月(薪)5 萬的工作。」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很快就無路了。3 月底,同學提醒他,確認一下護照期限,「我就回去看一下,發現,幹!剩3 個月。」續不了香港護照,又拿不到台灣身分,下一步還能怎麼走?只能馬上安排離開。阿 Tone 說:「我離開香港,準備的時間,比離開台灣的時間還要多。」
5 月 22 日,我們到機場送他。女朋友也到了,兩人多次相擁,阿 Tone 輕撫女友的背,安慰她很快能再見面,畫面令人鼻酸,我們決定再退一步,不要太干擾情侶話別。臨出關前,他口中複誦女友教他的一段英文,是女友怕他在加拿大海關迷路,能開口請地勤幫忙的句子。
阿 Tone(左)在機場和女友告別,2 人相約之後於加拿大再見。(蘇立坤攝)
到了加拿大,阿 Tone 向我們報平安,說已經在跑難民申請的流程,「現在他們先處理烏克蘭難民,香港的人會晚一點。(正常程序約 3 個月,現在)大概要半年。」結果還是要等。我問他來到台灣時緊張,離開台灣時也緊張,飛到 12 小時外的時區,真的比較有未來嗎?
他提到自己正接受當地的組織協助,前 3 個月,每天能拿到 20 元加幣的生活費(約新台幣 460 元),淡淡地說出總結:「加拿大令我安心。」

我到學校第一天,就問教官我能不能當兵

阿 K 離開台灣那天,她領養的柴犬「花生」也一起上了飛機。阿 K 2020 年 10 月來台,不久就去收容所領養了寵物。養狗是重大承諾,證明她想在台灣落地生根。
阿 K 的柴犬「花生」包著尿布,準備登機。為了將寵物帶往美國,她提前 1 週就到台北辦理程序。(王漢順攝)
2019 年 6 月,反送中運動爆發,阿 K 從第一天就站在街頭的最前方。家人發現她的頭盔和黑衣,直接扔掉,「我就自己出來租房子住。」父母離異,阿 K 和母親同住,「小時候看過媽媽在看六四(天安門)的新聞畫面…,但她是很矛盾的,她覺得你不能跟中國對抗,中國也沒有什麼不好,你不犯法就不會被抓。」
但現實是,犯不犯法都是政府說了算,紅線持續逼近,言論自由毫無立足之地。選擇革命的代價是,「每一天都差一點被抓。我被抓只是時間問題。」2019 年底,反送中運動因疫情戛然而止,部分抗爭活動轉往地下,阿 K 也持續籌措物資,耐心等待革命再起之日。某天,她剛在據點放下兩箱戰術頭盔,離開才一小時,警察就進入那間協助地下抗爭的餐館,「我就想,那個箱子有我的指紋啊,附近的人也看著我搬了兩箱東西進去…」
抗爭期間,阿 K 申請了自媒體工作的商業登記,「香港的點很多,但大台記者不可能這麼多…所以就很多網路記者,我們在每個角落,(看見)黑警在打人,(就叫大家)快趕來…」2020 年 6 月底,港版《國安法》實施後,「我每一天望著我家的窗戶,有警車經過,我就想是不是要來抓我了?我出入也有不知名的車跟著我,我後來查車牌,是澳門什麼保安局的,我就覺得很奇怪。」同時,她發現自己的媒體平台被公布在紅媒上,「說這個是黑暴分子開的。」報導以「大起底」為標,放出她的名字和照片。
逃亡於是成為必然。不可逆的路徑裡,台灣並非唯一選項,「我本來想去美國,不過美國封關了。」剛好有朋友請她到台灣協助流亡手足生活,她申請了高雄的學校,隔離結束當天,「我就去軍訓室問,我可不可以在台灣當兵?」
異國同心 想幫忙護台
她說,來到台灣,就想跟台灣人站在一起,「我們會比台灣的年輕人更早走出來(對抗中國),因為我們經歷過了。我們在香港沒有武器,只有(塑)膠的盾牌、雨傘,怎麼對槍呢?可是我們在台灣,如果你給我們(武器),我們可以幫忙保護你們的家園,你們的國家。我覺得香港跟台灣是一體的,大家都在面對同一個問題,就是中國的打壓。」
沸騰熱血竟在台灣冷卻。來台 5 個月,她就出了嚴重車禍,「對方把我撞倒,無照駕駛又逃逸。幸好我有裝行車紀錄器,拍到他把我撞倒後跑掉。我人都飛起來了…」
「半月板裂掉,韌帶撕裂…」阿 K 動了二次手術,休養期間,她待在租屋處,「躺在床上一個多月,不能動,也不能上廁所。」醫藥費、看護費、車子維修費,都是沉重負擔。可以出庭後,她開始打官司,肇事者擺爛,「法官問他知不知道他把人撞倒了?他說因為他沒事(未受傷),他就跑了啊。」
阿 K 傳來在台車禍留下的疤痕照,說至今仍會不時隱隱作痛。(阿 K 提供)
對方 60 多歲,在法庭上一直講閩南語,法官也回閩南語,阿 K 聽不懂,只能請法扶律師幫忙翻譯,法官說:「他(肇事者)沒錢,他也沒辦法啊,我們的政府不會幫他賠錢的,是妳倒楣。妳應該自己要買意外險啊?妳為什麼沒買?」孤立無援,阿K的家人想來台灣照顧她,因疫情受阻,她笑著說:「我跟她(媽媽)講,我死了,妳就可以(過來)。」也想過一了百了,當時 26 歲的她,試過好幾次,「我覺得很絕望,我每天都在想,我怎樣自殺比較不麻煩別人…」
憂慮深植 缺乏歸屬感
我問阿 K 在台灣嘗試輕生的當下,是否也想過,索性回港?她語氣很無奈,說:「如果可以,也想回香港,但回不去了。不管我到哪一個國家,我也會覺得我是香港人,香港始終是我們的家,可是…對,我希望香港有一天真的能獨立…」
故鄉變了樣,在異鄉也活不出歸屬感。阿 K 未申請專案援助,因不想獲得特殊待遇,「也怕專案名單落到中國手上。」諷刺的是,在台灣,她感覺自己始終是局外人,去找工作,雇主聽她口音,就先刷掉,「有一些台灣人看我們,其實就像我們看大陸人一樣,覺得來搶我們的工作…」當時教官聽她詢問能不能在台灣當兵?最後也是回答她:「不能,因為妳不是台灣人。」
5 月初,阿 K 發現護照期限剩一年,決定離開。賣了車,車禍官司簽了委任,不到一個月就出發。她仍喜歡台灣,對台灣的人情味印象深刻,「我受傷的時候,搭計程車,司機知道我受傷,就會開到最近的地方讓我上車,叫我要小心。我住的社區,有一些媽媽,知道我們是香港人,就會拿一些水果給我們吃,她們的狗也會跟我的狗一起玩。」
阿 K(白帽者)離台那天,8 名港人到機場送她,眾人合影留念。此行赴美,她說也不曉得何時能再見面。(王漢順攝)
決定二度出走,她寫了封長信,私訊蔡英文 IG,文中她感謝台灣成為港人避風港,同時提出自己的憂慮,「我覺得台灣相比幾年前,人民的國家意識增強了,可是年輕人們也還在吃吃喝喝玩玩,沒有危機意識…台灣一直很平靜安穩,可是對我們香港人來說,戰爭並不遙遠,我們真真切切經歷過,即使到了安全的地方,晚上睡覺還是怕會被抓走…請台灣努力守起來,我們在台灣的香港人也會連結起來幫忙。」截至登機,兩個月過去,訊息一直沒顯示已讀。
<font color="#C0C0C0">記者:陳虹瑾、李振豪 / 攝影:王漢順、杭大鵬、賴智揚、賴一銀、蘇立坤</font>
<font color="#C0C0C0">設計:曾立宇 / 工程:李法賢、李文瀚、温凱傑 / 網頁策展:李又如</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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