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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17 11:00 臺北時間

【徐振輔生態專欄】雪豹I──星星、雪、火

胡兀鷲
胡兀鷲
谷底冰凍的河流像一條銀色的線;偶然出現的岩鴿彷彿被風刮起的白色落葉;胡兀鷲沿著山稜無聲漂流,如一尾遊在空氣中的魚──你幾乎可以感覺得到,雪豹也在什麼地方靜靜看著這道風景,用他湖泊一樣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你,而你一無所知。

徐振輔專欄〈雪豹I──星星、雪、火〉全文朗讀

星星

5點30分,我從夢中恍惚清醒,清晨的空氣寒冷到像是呼吸都要結冰。
疲倦地整理完裝備,走到屋外,暗藍色的天空還在暗藍色的霧中睡眠。我想起手機時間是北京標準時間,依照經度座標,這裡至少要比北京慢一個小時,也就是此刻月亮方位與天空顏色所標識的時間。
有時我會想,到底是如何的機緣,才讓我此時此刻身在此地?大概還是那次吧,我不安地把一本現在看來相當粗劣的西藏小說初稿給朋友M讀過後,她說了一個可以算是挑釁的評論:「你寫雪豹,問題是你沒看過雪豹啊。」
寫作者當然可以透過爬梳文獻,了解雪豹的生態、演化、分類,以及被人類認識與遺忘的歷史;可以透過收集各種角度的照片,知道他們外表的細節(甚至比野外觀察更仔細)。如此一來,親眼所見有什麼不可取代的意義嗎?我的思考輕輕彎曲成一道問號。然而懷著心的莫名愧疚,那時仍暗自評估了探訪中亞幾處雪豹棲息地的可能性,並嘗試各種聯絡管道。直到不久前,我終於獲准來到青藏高原東部,駐在一個保育NGO的工作站,以志工身分進行七十二天的野外工作。
只要在青藏高原待一段時間,你幾乎就會習慣性在夜裡望向天空。我記得彼時月色乾淨明亮,後來查了農曆,知道當天是二十三,月相是二分之一圓的下弦月。月昇於午夜,清晨時就在最高的位置。同行夥伴中有位叫Terry的英國人,是有名的環境法與鳥類專家。當藏族朋友發動車子等它「清醒」的時候,我正和他一起看向天空。Terry突然問我,有沒有看到一顆會動的星星?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發現確實有一枚光點,正朝月亮直線滑行過去,很快就完全淹沒在月光之中。我訝異地問他那是什麼?他說,那東西是國際太空站(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哦。
此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人類已經可以創造星星了。

整個上午,我們都在山谷中仔細搜尋,但沒有找到任何雪豹的痕跡。當地牧民說,前幾天才見到雪豹從山稜上走過哩。
牧民的眼睛是鷹隼的眼睛,視線具有一種穿透性的力量。世界上最著名的田野生物學家喬治‧夏勒(George B. Schaller)即便在中亞研究雪豹多年,都將雪豹描述為一種「就算站在面前,你都沒有辦法看見」的神秘貓科動物。他們毛皮的顏色就像剛剛下過雪的岩石,斑紋如同零星綻放的黑色罌粟。當雪豹沉寂下來,瞬間就會成為山頂一塊真正的岩石,成為一場降雪中某片毫不起眼的雪花。
然而牧民還是有辦法告訴你,自己偶爾會看見雪豹從對面山稜上走過。來到工作站前,我剛沿著中國邊境旅行八十天,到幾戶蒙古族和藏族人家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牧羊人。在沒有任何娛樂活動的放牧時光裡,你會對草原的一切更敏感一些(譬如灰狼、禿鷲、風象和雲相都是草原的一部分),因為這些因素決定了羊群的生存,而你必須成為他們的守望者。雖然如此,我的眼睛依然比老牧民愚鈍得多。我以為眼神就像玉石一樣,是一種需要時間打磨才會現出光澤的東西。
近午,我們轉移陣地,將車子停在一處狹窄的山谷,爬上其中一側雪山,從山腰處觀察山谷另一側的動物。透過單筒望遠鏡放大數十倍的圓形視野,你可以遠遠地探索山稜、岩洞、灌叢、草坡、河流與積雪,而不以任何方式介入,好像十九世紀超驗主義文學家愛默生(Ralph W. Emerson)所說的「透明的眼球(a transparent eyeball)」──我成為純粹的感官,直至完全沉浸其中。
完全沉浸其中,直至成為自然的一部分,一顆行走在山間的透明眼球。
白唇鹿(後方為岩羊群)
那就瞪大眼睛仔細注視吧,在這樣的高山岩坡,有不少毛色略呈銀灰的岩羊(喜馬拉雅藍羊,Pseudois nayaur),他們是雪豹在野外的主要獵物,經常成群活動在嚴峻崎嶇的高山地區。岩羊族群穩定的地方,也意味著雪豹很有機會在附近活動。放羊經驗讓我透過望遠鏡也能感覺出這些羊族(Caprini)動物所共有的敏感性格。當羊群開始警戒,或者快速移動時,某處很可能就潛伏著殺手(在高原上,你必得承認自己的眼睛並不如岩羊的眼睛)。
但目前整座山谷看來如此平靜。谷底冰凍的河流像一條銀色的線;偶然出現的岩鴿彷彿被風刮起的白色落葉;胡兀鷲沿著山稜無聲漂流,如一尾遊在空氣中的魚──你幾乎可以感覺得到,雪豹也在什麼地方靜靜看著這道風景,用他湖泊一樣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你,而你一無所知。數天以來,我已經習慣了這種陰鬱的想像。
想起剛到工作站的第一個夜晚,我睡得不是太好。那天還沒真正入眠,大腦就開始編織夢境,白天清醒後思維依然久駐在夢的末尾。可能是因為輕微的高原反應,也可能因為太興奮,或者兩個都有。我夢到了三隻雪豹,像三隻小貓在石頭上熱烈玩耍,而我以空氣之身站在他們身邊,拍下許多光影與構圖近乎完美的照片。直到從睡眠中醒覺,我立即從床邊抓起相機檢查照片,才確定自己從來沒有看過雪豹。
Terry告訴我,這裡是去年他們一天看了七隻雪豹的地方,讓我感覺自己正置身於幻夢與現實的邊界。然而沿著山稜觀察了數小時,始終沒有雪豹出沒的跡象。午後,高原一如往常颳起了風,雲霧遮掩陽光,氣溫驟降,不遠處的雨雲暗示稍後很可能下雪,因此我們決定暫時撤退,等待更好的天氣和時間再出行。
一般而言,雪豹活動的高峰是清晨和黃昏,所以下午六點之前,我們都在一戶牧民家休息。牧區的藏人通常不太能講漢語,而我的藏語能力只夠用來打招呼,因此我們經常只是堆滿笑容地吃餅子喝茶。那時我見到木門上歪歪斜斜寫著一行我少數認識的藏文,於是就指著那行字唸了出來:
ཨོཾམཎིཔདྨེཧཱུྃ(唵嘛呢叭咪吽)
牧戶的阿姐笑笑地說(朋友就翻譯給我們聽),那是小孩子在牆上亂畫的。
這行藏文是六字真言,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心咒,也是藏傳佛教中最常見的咒文。我們問她孩子沒有住在家裡嗎?她說小孩子在縣城上學,放假才會回來。
我不知道阿姐是否可以想像,這些人為什麼會大老遠來到這座高原?而我也完全無從想像,在生長於此的牧民眼底,這些自然風景究竟美不美?我曾碰見渴求我帶他去大城市闖蕩的藏族青年,也碰見來自世界各地大城市卻渴望原野的人,一如宇宙的鏡像,互補的夢(然而夢是沒有辦法交流的)。只是當我沉迷於牧民家門前那條像是流著玻璃的清澈小河時,還是會想,一個有河流的童年和沒有河流的童年,前者在人格上會不會更柔軟一點呢?
雪原上的高山兀鷲
日落之時,我們拜別牧戶,動身前往某處沒有去過的山谷。那裡的環境看來很適合雪豹,也有好幾群岩羊在附近活動。當天的同行者除了Terry之外,還有一位在阿拉斯加國家公園工作的美國生態專家Wayne,他們都是極有經驗的自然觀察者,能察覺環境中隱微的跡象。彼時他們看著山坡上的羊群,討論此地出現雪豹的可能性。Terry說,如果附近有雪豹的話,羊群應該要比較緊張吧。
「應該是這樣。」Wayne附和。他們兩人仔細觀察岩羊許久後,都放下了望遠鏡。
「但你很難知道他們緊不緊張。」Terry露出自嘲的笑容。
「對,沒錯。」Wayne說。
天光漸漸暗去,幾隻胡兀鷲低低地切過山谷。遠方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吱──」的尖銳鳥鳴,是楔尾伯勞的警戒叫聲。Terry說,或許是因為雪豹出現而發出的警告也不一定,誰知道呢?
然而直到一切都安靜下來,依然沒有任何發現。日落後的餘光已經太過昏暗,當我們開始往回走,準備結束今天的行程時,這側山谷又發出一個令人神經緊張的聲音:
哦嗚──
Terry像隻受驚的岩羊瞪大眼睛,面朝聲音的來向。「很像貓科動物的聲音!」他對Wayne說:「現在是交配季節。」Wayne沒有說話,專注聆聽空蕩蕩的山谷。
哦嗚──
聲音再次出現時,我們都興奮地小跑過去。這次更清楚了,聲音就來自那個山坡,在一群準備回家的氂牛附近!正當我們預感自己即將目睹天啟般的景象時,那聲音又出現了,但這次卻像河流一樣婉轉曲折:
啊嗚──咿──
我們停下腳步彼此對望,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是黃昏時,牧民把牛群趕回家的叫聲。

千年之暗,一燈能除;
ལོ་སྟོང་གནས་པའི་མུན་པ་དེ༎ མར་མེ་གཅིག་གིས་སེལ་བ་ལྟར༎
百劫累罪,一咒摧伏。
བསྐལ་བརྒྱར་བསགས་པའི་སྡིག་ལྟུང་ཡང་༎ གསང་སྔགས་རྒྱལ་པོ་གཅིག་གིས་འཇོམས༎
──《火的格言》之二十九
工作站位於河岸,是用幾個鐵皮貨櫃組合成的簡約建物。白天行程結束後,我們就回到那個地方,準備做飯、到河邊打水、處理文字工作,或者閱讀一些需要耐心的書;有時雪下得太大,得上房頂處理漏水;空閒時也會研究如何安裝水泵和輸水管線。可能的話,我想讓自己輪流從事體力和精神的勞動,如此也能讓身體和心靈交替休息。我以為這樣的鍛造過程,能讓一個人有辦法在各種環境下找到自己所屬的生活方式。
藏野驢
四月剛到的時候,高原還相當寒冷,我們會收集草地上的乾牛糞,在鐵爐中生火取暖。乾牛糞燒出來的火相當溫和,流光似水,還會發出開水煮滾時那種悶悶的、令人感到舒服的聲響。那聲響溫柔得像一枚貼在耳朵上的吻。
以往我並不知道(或說無法真正體會),火是高寒地區生活的重要關鍵。直到冬季在呼倫貝爾草原放了羊,經歷零下三十度的牧場夜晚後,我才意識到在某些地方,失去火就意味著失去生命。火本身帶有一種傷害性和反叛性格,你可以為之灼傷,也可以使之對抗寒冷與黑暗。在阿來的小說《天火》中,有位善於理解風與森林的藏族巫師多吉,過去只要村子的草場因為長了太多雜樹而荒蕪時,他就帶領村民放火燒荒,讓新鮮牧草可以重新生長。文化大革命時期,他卻因縱火罪名入獄,同時一場夢魘般的天火幾乎將高原燃燒殆盡。
在高寒地帶,人很容易因為凝視火而沉入冥思的漩渦,好像那裡面除了火之外,還有一些更深邃的什麼。我想起海恩斯(John Haines)在阿拉斯加生活二十五年後寫下的那本寂靜又瀰漫死亡氣息的作品《星星、雪、火》中,他說,一個人在如此遙遠孤寂的地方能做些什麼?首先,你可以看看天氣──星星、雪、火,很多時候還可以讀讀書。然而當你要去屋外取柴火或雪,或者將廢水倒出去時,都要暫時離開你的牆,你的書,離開你做夢的腦袋。當你會因夜晚的寂靜和接近而精神煥發時,就是一種很好的生活狀態。
於是你也會經常離開火,走到工作站外頭。此時必然會習慣性望向天空,暫時沉浸在高原的寂靜裡。這種寂靜並不是躲在完全隔音的房間那種寂靜,而是方圓幾公里內即便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依然杳無人跡並鑲嵌著風聲雪聲的那種寂靜。這時只要站的時間夠久,整片夜空的星光就會像雨一樣將你淋濕。
後來,天氣逐漸溫暖,我們就很少用火了。直到有天,夜晚氣溫特別低,我又準備撿牛糞來生火時,藏族朋友不安地勸阻了我。他說,夏天到了,牛糞裡面都長了好多蟲子,那可不能燒呀。
他的意思是,要是讓無數蟲族死於火中,就是此生都償還不盡的罪孽。
於是我便放棄了生火的念頭,但還是好奇地問他,那你們夏天想生火咋辦?
「現在住在城裡呀,」他向我解釋:「不用燒爐子了嘛。」
作者小傳─徐振輔
徐振輔。(徐振輔提供)
現就讀台大昆蟲學系,即將進入台大地理所。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是拍攝野生的獨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最近比較專注的主題有婆羅洲、北極、西藏和蒙古。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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