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6.10.12 01:00 臺北時間

【短篇小說】沒有名字的杜鵑(上) 徐振輔

【短篇小說】沒有名字的杜鵑(上) 徐振輔
由於城市太大了,遠望坑路的曲折非常細微,如果花費一天一夜持續行走,會恍惚以為自己走在一條筆直的道路上。行走途中,你會短暫地沿著河流走一小段,那條是本南溪,上頭紅色的鐵橋是本南橋。
島嶼之濱有座城市,因為離海不遠的緣故,這裡的地層都帶有某種柔軟的水的質地。城市有條路叫遠望坑路,是圍繞城市周圍一條特別寬敞的環形道路。你若站在遠望坑路上,一側是市區,另一側就一定是郊區。
由於城市太大了,遠望坑路的曲折非常細微,如果花費一天一夜持續行走,會恍惚以為自己走在一條筆直的道路上。行走途中,你會短暫地沿著河流走一小段,那條是本南溪,上頭紅色的鐵橋是本南橋。
而最終將走回出發的原點。
根據所有能追溯到的都市計畫書,遠望坑路外側從未被規劃為住宅區,就好像不小心被忘掉一樣。那裡對市民而言如同文明與非文明的縣界,以及據稱是某些公家單位偷偷棄置廢棄物的所在。他們似乎認為那些被棄置的物事,會被永遠遺忘並總有一天風化成沙,但事實上,自歷史無從稽考的某一時刻起,憑空出現的居民就在那裡默默滋生,利用廢棄物建築了自己的居所。他們從來也不被驅趕,或者資源匱乏,畢竟,廢棄物一直都是城市最有效率的產品。
名字是一連串故事的檢索標誌,像一條透明而緊繃的釣線直直垂入深海,若下定決心要用力一拉,牽連的物事會嘩踏嘩踏嘩踏嘩踏接連躍出海面。
根據我父親在戶政事務所工作半輩子的說法,外面有的人是沒有身分的,他們不能考汽機車駕照,不能出國,沒有全民健保,無法查詢歷史資料,進出公務機關時會被攔下來,在法律上,幾乎是透明的存在。父親告訴我,他們住的地方是比較危險的地方,於是小時候,他不允許我跨越遠望坑路,當然,那裡的車都開得非常快也是一個原因。
城市裡的人是有身分的,identified;郊區的人是無身分的,unidentified。對我父親而言,市區的人和郊區的人從外觀就能辨識。可辨識的,identifiable,於是我知道,他們必然也是有身分的,這是在被辨識的同時就緊緊依附的某種特質。
請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描述這裡的居民,這是工作習慣使然。我在林務試驗所從事植物分類學研究,最基礎的工作就是鑑定物種,找出它們的名字。鑑定工作首先要取得標本,比對發表文獻,測量,解剖,看看是否標本特徵與原始發表者的描述吻合。許多兩、三百年前的文獻要取得非常困難,就算取得文獻,也可能是以德文、俄文、拉丁文或其他語言撰寫。而即使能夠閱讀,有些物種的原始描述實在過於簡略,便需要從國外博物館商借其他學者已鑑定的標本來比對。
因此關於賦名這件事,我們比誰都猶疑痛苦。名字是一連串故事的檢索標誌,像一條透明而緊繃的釣線直直垂入深海,若下定決心要用力一拉,牽連的物事會嘩踏嘩踏嘩踏嘩踏接連躍出海面。
探索過名字的歷史後,那東西對你而言就會沉重非常。相反地,未曾翻找過去而貿然稱呼誰的名字,那幾個音節所指涉的東西將非常有限,即便要毀壞也會變成一件輕鬆的事情。這就像你輕薄地想徒手撿拾一片湖泊,抓到的只會是一隻溼答答的拳頭而已。
等待的時間心情非常寂寞,想起一些往事,心口像被大片半透明的海藻纏住。那時剛好從口袋摸出字條,重新閱讀了一遍,就決定赴約了。
我張開拳頭,重新檢視那張被抓得有點皺皺的字條,以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了方向(畢竟我是那麼容易迷路的人啊),同時心裡暗暗數著,路旁幾株偶然出現的黃槿樹。
字條是試驗所管理員交給我的,他昨天早上打電話到四樓工作室,表示前晚我有一位女性訪客,然而沒有帶證件的緣故,不能放她進來,而她留下字條就離開了。我大略讀過後,意思是,她家裡有一株杜鵑,希望我能幫忙鑑定出種類,末尾還留下了謎語似的地址:
獅寮公車站下車後沿遠望坑路往本南橋方向走經過的第六株黃槿旁邊的房子(前面有一艘破船)
既沒有署名,又是一株和學術研究摸不著邊的杜鵑,其實就算揉掉也沒有關係,而我只是將字條塞在外套口袋裡。直到隔天中午在對街吃牛肉麵時,等待的時間心情非常寂寞,想起一些往事,心口像被大片半透明的海藻纏住。那時剛好從口袋摸出字條,重新閱讀了一遍,就決定赴約了。
鐵皮屋的窗框有槭葉牽牛蔓生,馬齒莧和野茼蒿從牆邊鑽出來,有棵雀榕像蜘蛛一樣攀住半面外牆,枝葉繁茂,猜測是兩三年前某隻吃了雀榕果實的鵯帶來的。
我穿著洗到有些褪色而顯黃的淺綠軍裝外套,將字條看一看又塞回口袋。數到第四棵黃槿時,就已經看到那艘非常醒目、油漆剝落到幾乎只剩木頭色的遺跡般的漁船。一個女孩在那裡向我招手。
要不是真的進來過,經過時你會以為這是一個廢棄的鐵皮屋,甚至不會思考是否真的有人曾經住在裡頭。鐵皮屋的窗框有槭葉牽牛蔓生,馬齒莧和野茼蒿從牆邊鑽出來,有棵雀榕像蜘蛛一樣攀住半面外牆,枝葉繁茂,猜測是兩三年前某隻吃了雀榕果實的鵯帶來的。另外屋頂上排了十幾顆舊輪胎,大概是怕屋頂給颱風掀掉才壓在那裡,看起來就像屋子長出十幾隻黑色的耳朵。
女孩穿著黑色棉衫,丈青長裙,約莫二十來歲。她的眼睛非常乾淨,要不是從來沒有悲傷過,就是看過太多悲傷以致深沉異常。那眼睛讓人相當著迷且毫無顧忌,我直視她的雙眼直到彼此都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對不起,還麻煩你到這邊來。」她終於嘆息似地說。「很亂吧這裡。」
「啊,不要這樣,妳只是留字條,沒有對不起我什麼。」
「我還以為你們專家不會想來的。」
「只是……有時候比較喜歡跟植物相處,所以比較無聊。」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但我也不是那麼無情喔。」
「啊,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你們只研究很特別的東西。」
「看狀況,妳這叢杜鵑可能很特別也不一定喔。」
她含蓄地抿嘴笑了出來。
我將葉片翻來覆去,輕輕搓揉以感受質地,並觀察幼葉的毛色與絨毛程度。「這是哪裡來的?」沒辦法,我需要更多資訊。
女孩的笑聲讓我有些思緒紊亂,只好四處張望地問:「那,杜鵑在哪呢?」
在那邊。她說。女孩指向門外,動作像輕輕擲出一顆棒球。
我跟著她走到屋外。「這個。」女孩指著杜鵑說。
我將葉片翻來覆去,輕輕搓揉以感受質地,並觀察幼葉的毛色與絨毛程度。「這是哪裡來的?」沒辦法,我需要更多資訊。
「什麼?」女孩有些錯愕。
「杜鵑是從哪裡來的呢?」我重複。
「嗯,山上採的,本南溪上游的地方。不過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開過花嗎?」
「沒有。」
「可能適應不良。」我說。
她學習我的動作,隨意搓揉著杜鵑的葉子,眼睛看著別的地方說:「爸帶回來的時候,說它在山上開白色的花。」接著補述一句:「這是媽說的。」
「可以採些樣本嗎?」我問。女孩點頭。我拿枝剪剪了一小段枝條,收進夾鏈袋裡,告訴她,一時之間沒有辦法給確定的答案,需要幾天時間。女孩安靜點頭。由於我一直很在意那艘老舊的廢棄漁船,於是離開前,終於好奇地問她,為什麼會有一艘漁船在這裡?
「因為這裡以前是河啊。」女孩說。
房間唯一的窗戶面對著防火巷,往左看可以從縫隙遠望小小的本南橋,往右看就是死路。晚上有時會發現小情侶在散發水溝臭味的防火巷底接吻,以為全世界都不會發現。
我為了工作方便,這幾年都沒有與父母住一起,自己在試驗所附近租了三樓小套房,養了一隻和我同樣寂寞的橘貓,牠無聊的時候,也很懂得自己找事情打發自己。我的房間除了植物書籍多了一些,就是一個近三十歲單身者該有的樣子。累積好幾天的髒衣服堆在地上,牆上貼了林務局贈送的保育類野生鳥類海報,角落放了一把Crafter單板木吉他。美麗的桃花心木讓我喜歡偶爾嗅聞音箱裡乾乾的木頭氣味。
房間唯一的窗戶面對著防火巷,往左看可以從縫隙遠望小小的本南橋,往右看就是死路。晚上有時會發現小情侶在散發水溝臭味的防火巷底接吻,以為全世界都不會發現。寂寞的時候特別討厭看到小情侶,光想起來就像往自己心口砍了一刀。
那幾天我在家把杜鵑的資料重新檢視了一遍。杜鵑屬的拉丁文學名是Rhododendron,翻成英文的話,rhodo-dendron就是rose-tree,也就是玫瑰樹的意思。
島嶼紀錄過的杜鵑有十九種,試驗所有大部分種類的標本收藏,扣除一些高山的物種,要比對出來並不困難。然而,當女孩和我說那裡以前是河的時候,我心底幾乎就知道杜鵑的身分了。但這樣說也不對,因為我仍然沒有辦法說出名字。(上,明日續完)
作者徐振輔自拍照。
作者小傳: 徐振輔,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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