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7.01.17 07:00 臺北時間

【散文】左右人生 蔡珠兒

【散文】左右人生 蔡珠兒
我用右手寫字、吃飯、按滑鼠,用左手炒菜、洗臉、耕地種菜,簡而言之,我是個左右開弓,兩手並用的雙撇子。
「咦,你怎麼這樣拿刀?」
朋友端著紅酒踱進廚房,看到我切筍絲,大感驚訝。
又來了,類似的反應還很多。
「原來你是左撇子?」
「小心啊,不要切到手欸。」
「厲害啦,可是看了怕怕的……」
語氣裡有小量詫異,些許疑慮,大量不以為然。我只好向他們堅定保證,我真的會用菜刀,這樣切菜已經幾十年了。
古今中外,東方西方,清一色都尊崇右手,貶抑左手。
萬物皆有向性,而世界是右傾的。北半球的太陽從東方出來,自右而左運行。攀緣植物大部份右旋,蔦蘿、黃瓜、葛藤和牽牛花,枝蔓都往右方攀爬生長,不會逆向左傾。哺乳類和靈長類動物,大多數用右邊的爪掌,人類亦然,所以書寫和道路系統,大部份也靠右。
全球有九成人慣用右手,左撇子只佔一成,因此剪刀、鋸子、鉗子、削皮刀、螺絲釘(以及螺絲起子)、開瓶器開罐器……,差不多所有的工具器物,乃至一切把手、按鈕、開關、觸鍵、按鈕,都是給右手用的,左手使起來磕磕碰碰,不免吃力又滑稽,笨拙又危險。譬如我削絲瓜和蘋果,刨刀不是往外揚長揮去,反而朝自己逼近刮來,短兵相接,圖窮匕現,偶然看到的朋友,又要大驚小怪。
左撇子是怪胎,因為不正確,所以不正常。這是舉世公認的定理,古今中外,東方西方,不管任何種族、文化和宗教,清一色都尊崇右手,貶抑左手。我去查過,從拉丁文到英文法文德文,左邊的字義全是負面,輕微的古怪奇異,笨拙無用,嚴重的虛詐不誠,邪惡不祥,近乎魔鬼行徑。而右邊卻總是對的,非但光明正面,適當合宜,根本就是天道和正義,理直氣壯的天賦權利。
看字形也知道,你瞧,左字有個工,要出力幹活做工,右字有個口,出張嘴,說話吃東西就行了。
中文的例證,更俯拾皆是。披髮左袵,衣襟開在左邊,那是野蠻人,代表文化淪落。旁門左道,那是詭計邪術,鬼祟見不得人的勾當。左遷是降級,右遷是升官,左賤右貴,左下右上。看字形也知道,你瞧,左字有個工,要出力幹活做工,右字有個口,出張嘴,說話吃東西就行了。
忿忿不平講了這麼多,是因為我也用左手,飽受歧視,所以要維權平反嗎?不不不,其實我不是左撇子。
我是個庸碌的尋常人,沒有任何稟賦特長,如果硬要找出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唯一只有這樣。我用右手寫字、吃飯、按滑鼠,用左手炒菜、洗臉、耕地種菜,簡而言之,我是個左右開弓,兩手並用的雙撇子。
左右開弓,聽起來很威,讓人聯想到動作片的槍戰場面,周潤發,李連杰,James Bond,Jason Bourne,銀幕英雄都能兩手開槍,雙管齊下,左顧右盼連珠齊發,兩邊都快狠準,以一殲百,所向披靡。更厲害的,是《射鵰英雄傳》的周伯通,老頑童百無聊賴,玩起自己的左右手,練成「左右互搏」的獨門絕技,雙手可以分別運作,各使不同武功招式,一心二用萬夫莫敵,把對手搞得暈頭傻眼,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有時左手因公掛彩,換用右手上陣代班,那就像跟官僚打交道,處處碰壁,戛戛其難了。
不過,這等神乎其技的本領,就像毫秒間騰空躍起,折腰閃避子彈的畫面,到底是狂恣虛構,美妙想像,並不符合物理定律和人體工學。現實中,要訓練一隻手完美揮桿或投球,已需窮盡一生之力,何況兩隻手?左右手頂多交替輪流,不可能同時開弓,遑論各自出招,相打對幹。所謂左右開弓,並非兩手都能開槍或寫字,而是兼行並用,各有分工。
但這分工也怪,就說我吧,日常的生活技能,主要仰賴左手,不論是揉麵、插花、剪紙、吸塵、敲門、倒垃圾、提行李,不管拿的是菜刀、鍋鏟、梳子、鋤頭、棍棒、雞毛撢還是老虎鉗,所有需要用力的器具,所有需要技術的動作,不管粗工細活,都非左手不可。
所以我的右手很閒,只會拿筆和握筷子,勉強加上畫畫和執刀叉,基本上只管寫字吃飯。有時左手因公掛彩,油爆刀割,受了點皮肉傷,換用右手上陣代班,那就像跟官僚打交道,處處碰壁,戛戛其難了。刷牙九牛二虎,扭毛巾笨拙無力,費勁又不到位,連化妝都顫抖走樣,描畫不上,做菜當然更休想,只能裸臉素顏,出去吃飯。
現代左撇子兒時多半也曾被斥責指正,不少人經歷痛苦的改造後,才改用或兼用右手。
左撇子是少數,只佔人類約一成,雙撇子(cross-dominance)更是異數,只佔百分之一,其中又有絕大多數,是後天形成的(mixed-handedness),也就是左撇子被迫改造訓練,學會兩手並用,以便在右手的世界適應存活。真正天生的雙撇子(ambidexterity)少之又少,極為罕見。
左撇子和同性戀一樣,以往不見容於社會,被視為病態異常,一兩百年前,西方還把左撇子當成身心殘障,認為大腦有問題,需要醫治矯正。現代左撇子的際遇雖然好些,但兒時多半也被斥責指正,不少人經歷痛苦的改造後,「被迫換邊」(forced laterality),改用或兼用右手,有人因而認為,雙撇子可能有潛在的心理創傷。
有個朋友看我左右開弓,跟我講一件事,他在加州讀法學院時,班上有同學考試被當,那人向教授申訴,要求重考,理由是他從小「被迫換邊」,受過壓迫戕害,有身心創傷的後遺症,拿筆常感到挫折。教授愕然,但基於維護異類的政治正確,無奈只得法外開恩,讓他再考一次。這聽起來很扯,近乎無賴,誰叫美國人一碰上法律和心理,就完蛋沒輒了。
我是不是也受過壓迫,有沒有心理創傷呢?我努力在記憶和意識深處翻找,卻想不起有什麼痛苦經歷,我用左手,父母家人不以為異,從不責罵糾正,在學校勞作家政,拿刀剪針線,好像也沒受過批評譏笑,反倒是成年後下廚做菜,看到朋友驚怪詫異,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除非是壓抑過深,經歷改造後選擇性遺忘,不然我應該是個天生的,人類之中少之又少的雙撇子。
但這沒什麼好高興,我的問題不在手上,在頭頂。
左右腦各有所長,那麼兩手兼用的雙撇子,豈不是 左右逢源,兩全其美?
手是頭管的,大腦有左右兩個半球,分別掌管對邊的身體協調,左腦管右手,右腦管左手,這早就是常識了,但五十多年前,經由美國科學家斯佩里(Roger Sperry)的研究,世人才豁然知曉,原來左右腦各有專擅分工。
左腦掌管語言、數學、推理,善於組織和邏輯;右腦則負責音樂、圖像、美術,感性強,情緒化,善於抽象和創意。有人據此推論,把人分為左腦型和右腦型,人類多用右手,左腦發達右腦弱勢,所以出現不少理論和訓練,聲稱可以開發右腦潛能,增強創意和記憶力。
左右腦各有所長,那麼兩手兼用的雙撇子,豈不是左右逢源,兩全其美,理性與感性兼備,既務實又有創意?唉,不知道別的雙撇子怎樣,但在我身上,只能說左右為難,兩敗俱傷,兼得並收的不是強項,反倒都是兩邊的弱點,弄得兩頭不到岸,左右不是人。
該理性的時候我情緒,該抒情的時候我又實際起來,左腦固然弱,數學爛,推理不行,右腦也不見得發達,沒什麼創意,空間感和記憶力都差。更糟的是,腦子裡永遠在拔河,不斷拉鋸撕扯,點個菜買串葡萄挑件衣服,也要交叉比對,衡量再三,徬徨躊躇茫然四顧。
身為雙撇子,我善於雙重質疑,加倍矛盾 ,心中永遠激烈交戰,左一拳,右一掌,拼命寫,拼命刪……
最嚴重的是寫作,腦中有兩個我,一個拼命寫,一個拼命刪,一字一句一標點,一寫下就被質疑刪改,評語如落石紛紛砸來,「這字不對味。」「那句太虛胖。」「笨蛋,分析有問題。」「這種概括太粗暴。」逼急了,拼命寫的那個也反咬,「有什麼錯?」「只能這樣形容了啊。」……爭吵無限綿延,刪節號涓滴成河,多年來匯成苦海無邊,拼命寫的我和拼命刪的我,在海中扭成一團,肉搏相撲,廝殺到死線將至,這兩個才連滾帶爬,慌忙上岸。
然而,這種腦中左右互搏,自我撕裂拉扯的狀態,也不是我獨有的,所有人都體會過。左右腦雖然分工,但並不是截然分明,各管各的,近年興起的認知神經科學,例如葛詹尼加(Michael Gazzaniga)的實驗就發現,左右腦其實是兩個獨立的心智系統,相互協調合作,但也頡頏競爭,以奪取大腦的主控權。更新的研究甚至發現,大腦不只左右,其實有許多次系統,同時錯綜運作,爭奪較量,我們的心智與思考,都是無數歧異和衝突的結果,所謂自我,從來不是圓融統一的。
好吧,所以我不是怪胎,也沒有天賦異稟,身為雙撇子,我善於雙重質疑,加倍矛盾,心中永遠激烈交戰,左一拳,右一掌,拼命寫,拼命刪,如果把我的腦子攤開來,裡面都是碎紙殘稿,戰火砲灰,以及淹到腳踝的問號。可是,一手切菜,一手寫字,左邊的工,右邊的口,我也同時擁抱,而且,深感自豪。

作者小傳 蔡珠兒

南投人,天秤座,生於埔里,長於台北,台大中文系畢業,英國伯明罕大學文化研究系肄業,在新聞界工作多年,曾旅居倫敦和香港,在大嶼山島住了十九年,晴耕雨讀,種植烹煮。2015年鮭魚返鄉,搬回台北定居。喜歡植物和食物,是個文字偏執狂,散文專業戶。著有《南方絳雪》、《雲吞城市》、《紅燜廚娘》、《種地書》等散文集,作品散見中港台報章,曾獲吳魯芹散文獎,聯合報、中國時報「開卷」,以及台北書展等好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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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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