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7.02.14 06:02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鐵窗關不住愛情 裴深言憶陳映真

陳映真年輕時高大英俊, 喜抽菸斗。(裴深言提供)
陳映真年輕時高大英俊, 喜抽菸斗。(裴深言提供)
去年11月過世的左翼作家陳映真,有人稱他是台灣最後的烏托邦主義者,他一生寫過許多小說,然而自己的真實人生恐怕更像極了莎士比亞筆下的命定悲劇。
陳映真80年的歲月,有7年坐牢,10年住院。他是養子,雙胞胎哥哥早逝,30歲那年他因心嚮左派而入獄,出獄後卻又被他一生所信仰的左派背叛,連與摯愛的女人都無法成婚。
這位一生的紅粉知己叫裴深言,她也是歌手施文彬的母親,人生的傳奇性不亞於陳映真。陳映真入獄的7年,裴深言伴他走過難關,2人沒能成婚,卻始終保持珍貴情誼。
1986年,施文彬與江蕙合唱〈傷心酒店〉的再往前6年,施文彬退伍,赴美與母親裴深言同住。行前,「爹地」陳映真給他1本小說—《夜行貨車》,要他轉交母親。
裴深言看完,打電話給陳映真笑道:「怎麼樣,你寫這篇是想彌補心裡的遺憾嗎?」電話那頭,陳映真也淡淡笑了。
祕書與專員 戲劇性人生
裴深言現在77歲了,她在台北住家翻出泛黃的《夜行貨車》給我們看,此書被視為陳映真重要的反資本主義作品,故事背景是1家跨國企業,女主角是洋人老闆的祕書,男主角是台籍中階主管。
陳映真著名小說《夜行貨車》,構想便來自他與裴深言的故事。
只有裴深言知道:「這篇小說是寫我們的故事,當然,有些情節不太一樣。結局是好的,2個人最後在一起。」
現實裡,陳映真與裴深言始終沒能結婚。
去年11月過世的作家陳映真,有人稱他是台灣最後的共產烏托邦主義者,他一生寫過許多小說,然而他自己的真實人生恐怕更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命定悲劇,從家庭、入獄、被摯友出賣、被時代背叛…及這段鮮為人知的感情。
說起來裴深言一生的戲劇性也絕不亞於陳映真,她自己都嘆:「我這一生,怎麼這麼多故事呢?」但聽那話裡明明傷感中帶點驕傲,她直率、樂觀,自認一生多半是快樂的。對比陳映真的眉頭深鎖,「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還是多少有它的力量。
裴深言光是家世便大有來頭,父親裴鳴宇18歲就跟著孫中山搞革命,當過山東省參議院議長,後來任國大代表。3段婚姻共生下4子7女,第一段婚姻的女兒裴溥言是台大第1位女教授,其夫婿糜文開是外交官兼翻譯家,譯過泰戈爾詩作。裴深言是第二段婚姻所生。
被政治所累 送七年牢飯
裴深言遺傳母親的好歌喉,年輕時喜歡唱歌、參加舞會,追求者眾,23歲風華正茂時嫁給成大畢業的高材生施國華。
裴深言身形高挑又懂打扮,氣質大方,一生追求者眾。(裴深言提供)
隔年1964年,1架台中飛往台北的民航機墜毀,57人全數罹難,包括多位參加亞太影展的影視大亨,以及施國華。那時,裴深言已懷孕,這位遺腹子,便是施文彬。
坊間傳說,神岡空難起因於政治性劫機,劫機者想飛往大陸未果。當局否認。但諸多疑點讓這場空難至今成謎。
裴深言一生與政治毫無瓜葛,偏偏似乎總被政治所累,丈夫驟逝後她到美商輝瑞藥廠擔任總經理祕書,結識藥廠專員陳映真。她回憶:「我們幾個人會在藥廠後面的草坪唱西洋歌,永善會彈吉他,唱歌也很好聽,很渾厚的男低音。」永善是陳映真本名。二人交往,但有一天,陳映真突然失蹤。
「我第一通電話就打給我爸爸。」輾轉才知陳映真被捕。裴深言也受牽連,被關進小房間問話,她以為自己也出不去了。幸而她確實不知情,「回想起來,只有一次,他打電話要我準備一些火鍋料,我買好送到他家,一屋子我不認識的人,我想順便幫忙洗菜切菜,他卻叫我趕快走。」
1968年,陳映真因為組讀書會,被判刑10年。裴深言開始了長年的探監,從台北探到綠島。「我不僅幫他送飯,一起入獄的朋友也沒什麼錢,我也幫他們送飯。」不久,擔任外交官的大姊夫糜文開,竟也因另一件案子遭牽連入獄,她於是也替姊夫送飯。
苦守等出獄 仍難結連理
獄卒很凶,某天大聲問裴深言為何每天都來送牢飯、究竟是幹什麼的?「我沒講話,只是看看他,等了一會兒,才很平靜的告訴他,我說,我是送牢飯的。」
裴深言至今留著數十封陳映真坐牢時給她的書信。監所限200字,加上監看,所以也只能寫些家常瑣事,陳映真稱她「小裴」,有時深情稱「言妻」,他已視裴深言為妻。署名是:「愛永善」。陳映真也極疼愛施文彬,家人喚屬龍的施文彬「龍龍」,陳映真則喚「龍兒」,會在信中叨念:「帶龍兒去打疫苗了嗎?」或:「龍兒在台中玩得好嗎、龍兒生日快到了…」
陳映真過世數日後,裴深言重讀當年陳映真在獄中寫給她的信,熱淚盈眶。
但慢慢的,陳映真也陷入糾結,入獄幾年後他寫給父母的信就提到,裴深言可能會到美國讀幾年書,「叫她能換個新環境,逐漸忘掉我,另外開始一個人生,這不是我無愛於她,實在是10年的歲月太長了,長得令她的等待成為不道德的事。」
但裴深言始終沒斷過探視陳映真。直到1975年蔣介石過世,全國減刑,陳映真入獄7年後終於出獄,二人繼續交往。
為何不結婚?裴深言婉轉道,因為她一直打算帶施文彬到美國讀書,結了婚就無法如此。但是我們問施文彬同樣問題,他直接道:「因為爹地的爸媽不希望他娶1個有小孩的女人,我就是那個拖油瓶。不過他們現在一定很後悔,呵呵。」
他娶了別人 她負氣另嫁
這或許是裴深言體貼周到的一面,她總說陳映真的父母待她極好,沒一句怨言。2年後,已40歲的陳映真禁不住父母期待,娶了小他15歲、母親十分滿意的年輕女子陳麗娜。不久,裴深言也閃婚。施文彬說,母親是因為與陳映真沒有結果,負氣結婚。
不,裴深言對我們說,她確實賭氣,生氣的點卻非陳映真結婚,而是溪頭!「他結婚前一天還跑來找我,痛哭流涕,又說他不想度蜜月。幾天後我打電話到他家,他家人說他去度蜜月了,而且是去溪頭。溪頭是我跟他去過的地方啊,那是『我們的溪頭』!所以我一個禮拜後也決定結婚,有個建設公司老闆追我很久了。」
陳映真會彈吉他,裴深言說,陳映真聲音也美,是渾厚的男低音。(裴深言提供)
施文彬補充,建設公司老闆喪偶,原本母親是拿著三姨相片,想幫人在美國、仍單身的三姨相親,「結果那個人看上我媽媽,他大我媽媽兩輪。」
故事還沒完。建商其中1個女兒叫陳錦錠,多年後嫁給1位叫張慶忠的人,是的,便是後來以半分鐘通過服貿的立委張慶忠。陳錦錠與張慶忠的婚禮上,裴深言還是主婚人呢。年事已高的建商再婚6年後過世,不久,裴深言赴美,等著兒子退伍後到美國讀書。
陳映真的妻子陳麗娜,當年是陳映真的粉絲,細心照料陳映真後半生無怨無悔。裴深言笑道:「他的女粉絲很多!」不過,有件事她一直被蒙在鼓裡,與陳映真相識50年的季季說,她直到2007年才知裴深言,「當年我們一群人的聚會裡,我從沒看過她。」
那是同一時間裡的2個平行空間,陳映真巧妙穿越其間。季季說,他們一群文壇友人聚會時,陳映真帶的女伴是另一人:王小虹。王小虹是有夫之婦,先生是駐德國的外交官。季季呵呵笑說,陳映真年輕時很英俊,有不少紅粉知己,「她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季季說,陳映真為人溫暖,「像我生小孩,他當天就帶了1袋雞蛋來醫院看我,後來我的小孩無名熱,他還拆下1台冷氣機送來。但另一方面他很謹慎,像有一次我感冒,他跟王小虹來看我,2人講話是用英文交談。」那時陳映真已祕密組讀書會,成員之一便是王小虹,事發後王小虹也入獄。
只是,牢獄生涯令他與世隔絕。他搞讀書會時,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不久,深受魯迅影響的陳映真也跟著滿腔左派熱血。7年後出獄,文革已經是末期,成了公認的浩劫。幾年後,鄧小平竟然說要「改革開放」。再幾年,連蘇聯都瓦解。經濟自由主義—左派口中的資本主義或新自由主義,氣燄來到最巔峰。
陳映真卻像是停格在60年代,他的小說繼續批判資本主義,他的《人間》雜誌關懷弱勢。但連台灣的政治空氣都變了,執著擁抱中國共產黨的他被外界歸類統派,2次被提名國家文藝獎,都因為統派形象而遭否決。當年的黨外戰友,也陸續與他分道揚鑣。
季季與前夫楊蔚。陳映真入獄後,才知告密者正是他所崇拜的楊蔚。季季也被蒙在鼓裡,一直不知道丈夫竟是警備總部的線民。後來2人離婚。(季季提供)
大概只有裴深言,始終是他的心靈伴侶。陳映真婚後2人便沒再交往,但仍保持聯繫,裴深言說,陳映真偶爾會找她碰面聊天,「每次跟我聊完,他就會說:『啊,我又有力氣面對世界了。』」
2人的世界沒有政治,不談文學,對陳映真,裴深言像深山裡一處遺世堡壘。裴深言笑說:「有天他說:『欸,妳知不知道妳老公是很有名的作家!』我才去看他到底寫些什麼東西。那已經是他出獄後的事了。」
自幼當養子 婚後無子嗣
她說,一直很心疼陳映真的身世,「他才2歲就被送給伯父做養子,可是不久伯母就懷孕生了女兒,當然就疼自己的女兒,他有時跟我說小時候養母偏心的事,我聽了都掉淚。」9歲那年,陳映真的雙胞胎哥哥過世,他更加憂傷。映真,便是雙胞胎哥哥的名字,他後來以此做筆名。
2001年陳映真赴中國浙江參觀魯迅故居,左派作家魯迅可說是陳映真的思想啟蒙者。(季季提供)
裴深言又說,陳映真婚後一直無子,妻子檢查沒有問題,陳映真向母親提起,母親才赫然想起近半世紀前一樁往事,原來母親懷他時生重病,醫生不得不開重藥醫治,但加註警語:「如果胎兒是男的,以後會沒有生育能力。」警語靈驗似神,他順父母之意而婚,怎知最終仍無子嗣。
2006年,陳映真與妻子搬到北京定居。人們諷他心嚮祖國。但季季曾於文章中解釋,陳映真乃迫不得已,他的弟弟做生意需資金,拿陳映真的房子抵押。弟弟先前也因讀書會跟著入獄,陳映真一直感到虧欠。弟弟生意沒成,陳映真的房子遭法拍,無處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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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派路寂寥 得不到認同
一生顛簸孤獨,他在家庭裡如此,在堅持老左派的道路上更是寂寞。作家梁文道曾提及,陳映真與大陸作家互動,談的盡是人民、農民問題,多數人並不感興趣。某次,陳映真在大陸參加文學座談會,高談社會主義理念及環境污染,緊接著發言的作家張賢亮卻說:「污染好啊,非常歡迎跨國企業來污染我們寧夏,寧夏人就賺錢了。」事後,陳映真激動找張賢亮辯論,
陳映真晚年因堅持左統立場,越走越孤獨。(聯合知識庫)
張回憶說:「唉呀,兩個大男人聚在一起不談女人,盡談國家民族多沒勁啊!」
祖國早已走資。至於台灣,他的舊日左派路線,在新左的眼中也早已過時而荒謬。陳映真其實心知肚明,早在小說《趙南棟》裡寫了自我嘲諷般的對白:「整台戲裡,沒我這個角色,我也沒半句詞兒,你懂嗎?⋯這個社會,早已沒有我們這個角色,沒有我們的台詞,叫我說些什麼哩?」時代翻轉,猶如電扶梯一階一階急速前行,他卻像個不想往前卻也回不了頭的尷尬
旅人,最後被滾動的階梯捲進夾縫裡。
友人季季說,陳映真有著固執的牛脾氣,不願改變對社會主義的想法,「他當然看到了大陸的腐化,可是他都當過統聯(中國統一聯盟)主席了,再去批判共產黨等於打自己嘴巴。但他其實很失望、痛苦。」
二人的合影 怎都找不到
而裴深言則這樣看:「時代喔,你生在不同的時代,想法、做法會不一樣。陳映真關懷弱勢,他以前是可憐大陸那些窮人,以前大陸很窮。如果他現在看他們這樣子…他如果是現在的年輕人,我想又不一樣了。」會參加318?「對,搞不好他也會占領立法院,哈哈。」裴深言是見過時代的,她父親當年搞革命時,還宣布山東省脫離大清獨立呢。她說,會喜歡陳映真,正是覺得他有理想性,「跟我父親滿像。以前我父親也喜歡他,有一次還問他要不要加入國民黨咧,我聽了心裡在笑。」
陳映真離開台灣的前幾年,某天約裴深言見面,「他要我帶一些老照片,我年輕時的、我兒子小時候的。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心臟要開刀,他想回憶一下,怕萬一活不成了。」
幾十年來,2人卻始終沒有單獨合照。「不是我拍他,就是他拍我,不然就是幾個人合照。」唯一一次,是裴深言已住紐約時,某次陳映真也到美國,2人相約西雅圖,那時秋天,楓葉極美,2人請導遊拍了合照。
只是,「奇怪,那張照片我現在怎麼找都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放在美國的房子?」但隨即又灑脫道:「我想有一天我會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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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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