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17.04.24 14:26 臺北時間

【線上攝影展】巴爾幹路線難民潮側寫 張雍

旅歐十三年,從未想像過有一天竟然會在歐洲見識到這般場面。
那是不久前曾親眼目睹的逃難場景,情願這樣的故事從未在地表上發生。
2015 年十月十七日凌晨,匈牙利政府全面關閉邊界的消息立即於難民間傳開,來自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伊朗等地包含庫德族的難民們紛紛改道轉進斯洛維尼亞。十月二十二日我在斯洛維尼亞東南部居民總數不到兩百人的邊境小鎮── Rigonce 進行拍攝,小路盡頭村民剛採收完的玉米田後邊那不起眼的樹林間,上千名難民正被困在裡面,觀察過現場地形與警力管制的情勢,我試圖繞過警方的封鎖線走入進退維谷的人群裡邊。
難民潮湧入前,這裡是外人鮮少拜訪的綠色邊境。
河寬不過數公尺的蘇特拉河(Sotla)標記著前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SFRY)瓦解後, 斯洛維尼亞與克羅埃西亞兩國的國界。難民潮湧入前,這裡是外人鮮少拜訪的綠色邊境(Green border)──河岸兩側僅豎立著低調的領土標記,沒有任何檢查關卡,兩邊居民隨意進出,正如同歐盟境內大部份的邊界。然而2015年十月中起,一批批隊伍看似永無止境的難民們接連越過蘇特拉河近 Rigonce 的那座小橋,步行進入歐盟申根區(Schengen area)的斯洛維尼亞,企圖繼續往西歐的目的地前進。平時只見大片玉米田與寥寥幾戶農家的邊境小鎮頓時間成了歐洲與全球媒體關注難民潮事件的焦點,湧入斯洛維尼亞的難民人數統計更從十月十六日的零人、十月十七日的三千人、十月十九日的七千七百六十六人、十月二十一日的一萬兩千六百一十六人屢創高峰急遽持續上升。
從首都盧比安娜(Ljubljana)開車至 Rigonce 的邊界只消一個多小時,正值一年當中歐陸最迷人的秋意,一路上鄉間景色宜人,然而所有電台卻爭相播報著難民潮的最新發展,對向車道駕駛們神情更有如事先約定好似地那樣深沉,沒有人再有興致欣賞沿途紅黃交織的景致,路肩滿溢的落葉似乎也暗示著世間溫暖正從大自然裡空氣裡消失,公路盡頭邊境的樹林裡此刻正上演著將改寫人類近代史的故事。
張雍|攝影
這個邊界小鎮正在沸騰,柵欄前排難民們齊聲吶喊著:「開放邊境!」
邊境農村裡唯一一條碎石子路早已停滿了媒體現場連線作業的車輛,老婦人們一臉錯愕地站在自家菜園中央,像是在另一個時空迷了路的客人那樣,眼前此刻詭譎的氣氛與眾人不安的眼神並非小鎮居民所熟悉的景象。前方通往蘇特拉河的邊境小路上,隨處可見人群慌張趕路時匆忙丟棄的物品:捲曲在泥巴地裡的毛毯上印有聯合國難民署UNHCR(The UN Refugee Agency)的徽章、拉鍊早脫落裡頭塞滿禦寒衣物的兒童背包、破了洞的皮鞋、塑膠袋裡發霉的乾麵包、牙刷、裂成兩半的鏡子……沿著小路來到村子盡頭,門窗緊閉的農家後院寬敞,秋高氣爽的傍晚若沒有警車此起彼落刺耳的聲響,眼前農家、草原、樹林以及河岸那層次分明的意象想必如詩如畫,正前方禁止進入的封鎖線卻正將農家與前方那塊嬰兒哭聲愈加響亮的邊境田野大剌剌地區隔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封鎖線後八百公尺遠的綠色邊境,是個足球場一般大、緊鄰克羅埃西亞邊界的曠野,全國警力總共不過兩千人的小國如斯洛維尼亞,緊急臨時從全國各地調來了上百名武裝警察前來鎮守此處邊界,就在幾天前一個低溫的晚上,鄰國克羅埃西亞當局沒有任何通知便連夜將上千名難民從這裡給偷偷地送進斯洛維尼亞。此刻來回巡視著邊界的騎警、警犬連同裝甲車與護欄築起重重防線,試著將前仆後繼正不斷從克羅埃西亞那側湧入的難民們,在場面失控前像趕牲口那樣,先擋在圍欄裡再趕緊想辦法。
與身後沉寂的小鎮相比,難民等待區裡鬧哄哄的炊煙,一群群正在邊境樹林間踱步、幽靈一般飄移的身形,攜家帶眷拖著無奈的步伐徘徊在申根邊境前的景象,像極了投影自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幻影。警方找來阿拉伯語的翻譯,正透過擴音器呼籲不斷聚集同時愈顯鼓噪的難民群眾保持冷靜,警車與救護車發了狂似地呼嘯駛來旋即更慌忙地離去,眼前這個邊界小鎮正在沸騰,柵欄前排難民們齊聲吶喊著:「open the border(開放邊境)!」為動彈不得的處境加上震怒的畫外音。人群沙啞無奈的嗓音來回遊蕩在邊界兩側的森林,嬰兒們的哭泣始終持續,通宵值勤的鎮暴警察,頭盔與面罩之間只見布滿血絲的眼睛,無論難民們如何竭力叫喊,沒有進一步的命令,沒有任何人能繼續前進。  
更多渺小的難民身影持續走來,好似沙塵滾滾那般。
斯洛維尼亞陸軍與克羅埃西亞警方的直升機各自盤據在管制區上空,像兩隻搶著將獵物禮讓給對方的禿鷹,難民們的抗議轉眼間被螺旋槳高分貝的噪音撕裂並沉沒在陰鬱的樹林裡。頭頂的天空此時顯得高不可攀,只剩零星幾隻野鳥顫抖著從低空飛掠,更多渺小的難民身影持續走來,好似沙塵滾滾那般、彷彿成堆的灰燼被陣陣狂風從遠處不斷捲襲而來,熟練地逕自往邊境的柵欄前堆積然後開始等待。趁著混亂我退至大批媒體陣仗的後邊,緩步穿過遠處右前方的田野、嘗試從封鎖線後邊繞遠路進入難民等待區裡邊。再遠些的樹林間點綴著無數正緩緩進入斯洛維尼亞境內的小黑點,如同大雨前成群急忙撤離的蟻隊,大批難民們持續魚貫湧入警方的視線。我刻意放慢腳步摒住呼吸,也試著將下巴壓低,學著如何在曠野中讓自己也成為警察焦距內的一個小點。趁著騎警忙著將小男孩們趕回管制區之際,仗著自己東方面孔、與難民一樣也揹著大背包的身形,三步併成兩步迅速讓自己也融入了田埂中央大批群眾正等待著的風景之間。
身旁戴著伊斯蘭頭巾(Hijab)的那位母親挽著小女兒手臂四處尋找農家採剩的玉米,眼前是歐洲鄉間常見的田園和小溪,然而人群周遭那些裝置藝術一般、等距排開的裝甲車與手持衝鋒槍的邊境警力,正包圍著上千名不知所措的難民,大多是孩童和婦女,腫脹變形的背包裡邊塞滿了所有的家當以及不知何時終將用完的運氣,四周傳來阿拉伯話、阿富汗普什圖語 (Pashto)或庫德族方言(Kurdish),焦急的嗓音叫喚著親人的姓名……疲憊的人群用毛毯將全身緊緊裹住,猶如待認領的行李一件件憔悴地躺在田裡,顯然既冰冷又陌生的土地遠比愛琴海兩公尺高的浪頭更讓人安心。
張雍|攝影
我當然沒有答案。只是盡可能聆聽。
來自伊朗北部的庫德族一家人,豪邁的嗓音與歌聲渾然天成,手舞足蹈高聲唱著一路逃難時的所見所聞;另一群敘利亞家族的男子們堆起樹枝與玉米秸稈生火驅寒,十月下旬歐陸日夜溫差大,白天二十度只需一件短袖,深夜則是近零度的低溫,等候區內的樹枝早被先前抵達的難民們給燒完,與管制區外綠色的樹林呈現出鮮明的對比,河邊只剩整排樹枝硬生被折斷來不及抱怨的樹幹,人們只好將圍巾也丟進火堆,甚至途中志工所發放的保暖鋁箔毯,或者任何他們找得到的物品來助燃取暖。為陣陣濃煙所包圍的等待區裡,火堆前孩子們的濃眉大眼早被燻得紅腫,泛著淚光的視線,此刻所見到的歐洲想必是灼熱的體驗。
抱著嬰兒的媽媽問我哪兒有提供溫水?一旁丈夫無奈地比劃著那不知多久沒清洗的奶嘴,然而四周盡是持槍的武警,沒有任何紅十字會或志工的身影……來自敘利亞古城阿勒坡(Aleppo)的一家人告訴我,他們一行十多人昨晚從塞爾維亞北部、克羅埃西亞南部邊境被送上火車,凌晨抵達這裡,等了一整天沒有任何消息,塞爾維亞的手機門號在斯洛維尼亞也收不到訊號,人潮推擠時走失的老奶奶可能還留在塞爾維亞的難民中心……更多群眾也趨前問道:這裡究竟是哪裡?附近有無商店或餐廳?何時警察才會放行?德國與瑞典還有多遠?該怎麼去……等等一連串顯得無助的好奇,我當然沒有答案。只是盡可能聆聽,並回覆他們我唯一會的一句阿拉伯語:「Inshallah」, 意即——「如果阿拉允許」,試著安慰他們再多些耐心,或許很快警察將會放行,他們就可以繼續前往五公里外的臨時難民安置中心,至少可以在有屋簷的室內稍事休息,那邊應該也有志工提供熱食補給,再隨時等候指示繼續前往西歐的奧地利……然而我決定不告訴他們, 稍早經過臨時難民安置中心時,那邊也是全然失控的場景,人潮早已擠到一旁馬路上去……呆立在逃難場景的中央,懷裡抱著嬰兒手裡拿著奶瓶的那位母親依然四處向警察央求熱水, 即便飛舞的沙塵與四竄的濃煙模糊了視線,此刻我親眼目睹人與人之間某種珍貴的連結正在徹底斷裂,旅歐十三年,從未想像過有一天竟然會在歐洲見識到這般場面。
寧願這只是夢境,一旦從渾沌的夢裡清醒,現實世界仍是個友善的存在。當初選擇歐洲主因直覺這是習慣凝視人性本質、對生命有較多反省的土地,這回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嚴重的難民潮,2015 年湧入的一百多萬名難民確實讓一派優雅的歐洲人給嚇壞了。
這回國境之間多了兩道高達兩米的鐵絲網。
地中海畔希臘小島海岸的救生衣堆積如山,自家國境門口央求開放邊境的哭喊不斷,鐵絲網後邊逃難途中剛出生、那襁褓中的嬰孩……歐洲人這才驚覺,過往好長一段時間,似乎只活在舒適圈裡那座孤立的象牙塔頂端,透過塔頂窗戶的縫隙人們欣賞風景卻不見遠處的苦難,即便聽聞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葉門等地戰爭與恐怖攻擊猙獰的殘害,那些電視遙控器選台鍵輪轉幾次後經常出現的戰爭場面,彷彿虛擬世界一般不真實的存在。然而歐洲近年來頻傳的恐怖攻擊事件,突然間讓自家巷口咖啡館裡、週末演唱會現場約好與朋友們狂歡的歐洲人同樣也深刻地感受到,與那些難民們還在家鄉時同樣所面臨的生命威脅與世事難料的恐懼感。
巴爾幹路線早已於2016 年三月全面關閉。保守估計,此刻至少還有六萬多名無法繼續北上往西歐前進的難民們仍滯留在希臘境內的臨時難民收容中心、兩百七十多萬的敘利亞難民還在土耳其、超過一百二十萬的敘利亞人逃至鄰國總人口不過四百多萬的黎巴嫩……一場戰爭促使近五百萬名無辜百姓顛沛流離,其中三分之一是小孩和婦女。相較之下,我在斯洛維尼亞邊境目睹的難民潮只不過是顆微不足道的淚滴沉浮在風向險惡多變的大海裡。
關於難民們的相關消息已不再是熱門的議題,當我再回到2015年目睹難民潮的Rigonce 邊境,小村莊早已恢復原本的寂靜與秩序,直挺挺的玉米田立刻取代了先前難民們慌張的身影,不過這回國境之間多了兩道高達兩米的鐵絲網,2015 年冬天起斯洛維尼亞當局在南部邊境已陸續完成了長達一百八十公里斯國政府所聲稱的「短期屏障(temporary obstacles)」,正預計在與克國相鄰總長近六百七十公里的邊境全數封以鐵絲網好防範下一波可能的難民潮再度借道入境。
每一位難民告訴我的故事都像是部撼動人心的電影。
獨自站在銳利的鐵絲網之前,綿密的刀片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銳利,頭頂上藍天白雲顯得那麼不搭調、彷彿正在遠方竊笑著這裡的人們正忙著收割這片土地上的荒謬。然而外人不得其門而入,當地居民們甚至得繞上好一段遠路才能拜訪對岸的親戚與鄰居,只剩樹枝被折斷的椴樹,尷尬地被困在邊境糾結的刺網荊棘深處,讓我想起法國作家卡謬(Albert Camus)《鼠疫》(La Peste)小說裡的場景,那個五○年代法國在阿爾及利亞(Algeria)海岸、市長決定封城的奧蘭市市民的處境。
逃難現場近距離的觀察是個十分壓抑的記憶,那些心酸的場面不過只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寫作的同時正值歐洲人度暑假的旺季,當西歐的法國、比利時等地因恐攻威脅讓遊人們觀望卻步之際,巴爾幹半島北邊的盧比安娜自然受到更多歡迎,經過擁擠的市中心忍不住四處張望並且好奇,當時歐盟邊境前人山人海的難民們此刻究竟又在哪裡?咖啡館裡有說有笑的歐洲人,是否也會在深夜仰望星空時,突然感嘆世界之大卻有許多人就是找不到一個安全的棲身之地?若不訴諸文字,邊境所經歷的瘋狂場面不過只是個祕密,祕密終究有一天會被忘記,人們多能理解「離鄉背井」簡單四個字所指涉的涵意,然而每一位難民告訴我的故事都像是部撼動人心的電影,那些逃難途中所感受到的各式人心;無法想像竟然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有時甚至性命,只為了維持下一秒的呼吸。透過近距離的側寫,想與家鄉的讀者們分享那些韌性被拉扯、這群耐心被考驗至極致的生命,還有那被深埋在邊境玉米田泥濘腳印下的心願、再銳利的鐵絲網也無法阻擋的共通人性。(本文為張雍文字攝影集《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自序,原標題為〈韌性被拉扯至極致的生命〉。)
張雍與家人(Jeansman Lee 攝影)

作者小傳─張雍

知名旅歐攝影家,長期以深度人文故事與人們在不同環境裡的狀態為創作主軸。攝影與錄像作品曾多次於捷克、斯洛維尼亞、斯洛伐克、法國、德國、英國、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俄國、中國等地展出,並由德國柏林 Transitland Project 1989-2009 東歐錄像藝術檔案、高雄市立美術館、國立台灣美術館、藝術銀行及私人藏家所收藏。
已在台灣出版的文字攝影集包含:《蒸發》(2009)、《波西米亞六年》(2010)、《雙數/MIDVA》(2011)、攝影散文集《要成為攝影師,你得從走路走得很慢開始》(2013)等。
2015 年底,張雍置身在巴爾幹路線難民潮的逃難現場持續觀察並紀錄;第一手的報導《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文字攝影集,四月底將由麥田出版社出版。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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