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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08 10:30 臺北時間

【徐振輔生態專欄】愛來的時候,沒有一分鐘是黑夜

格鬥中的流蘇鷸雄鳥
格鬥中的流蘇鷸雄鳥
夏至那天──也就是陽光直射北回歸線,整個極圈進入永晝的日子──我剛剛抵達薩哈共和國北方的Kytalyk自然保留區,乘著越野履帶車,和當地研究員一起前往苔原上的極地鳥類研究站。他們說,去研究站後方的淺丘看看吧,很多流蘇鷸已經上場打鬥了。

徐振輔專欄〈愛來的時候,沒有一分鐘是黑夜〉全文朗讀

後來,我直接架起一座枯草色偽裝帳,每天帶著Lopez的《北極夢》、筆記本、塗滿奶油的吐司,和一張用來保暖的毛絨絨的馬皮,長時間躲藏在裡面。一旦聽見外頭出現「怕啦──怕啦──怕啦啦啦──」那如同一疊白紙丟到狂風裡的聲音,就悄悄拉開偽裝帳的窗口,看著吧,一群血氣方剛的流蘇鷸要為愛格鬥了。
流蘇鷸(Calidris pugnax Linneaus, 1758)是一種在舊大陸廣泛分布的水鳥,每年春天開始向歐亞大陸北方遷徙。旅途中,原本灰暗的舊羽毛漸次被明亮的繁殖羽取代,而後雄鳥會早雌鳥一步回到位於北極/亞北極的繁殖故鄉,聚集成覓食的小群體。牠們最讓鳥類學者和觀察者著迷之處,就是當第一隻雌鳥終於抵達繁殖地的同時,等候許久的雄鳥會開始站上展示場,進行群體求偶展示(lekking):牠們以幾隻到幾十隻為一群,在幾個固定的區域,瘋狂爭奪最受雌鳥青睞的中心位置,好像一顆顆彼此摩擦的慾望火種,準備為愛燃燒。

雄鳥在打鬥時是如此自信
夏至那天──也就是陽光直射北回歸線,整個極圈進入永晝的日子──我剛剛抵達薩哈共和國北方的Kytalyk自然保留區,乘著越野履帶車,和當地研究員一起前往苔原上的極地鳥類研究站。他們說,去研究站後方的淺丘看看吧,很多流蘇鷸已經上場打鬥了。所謂的展示場,通常是一塊直徑數公尺的區域,因為流蘇鷸的密集活動,被纖細的鳥足踩踏出平坦而突兀的區域,像是一座座擂台。此刻偽裝帳前不遠處,就是附近最大的一個展示場,有將近五十隻雄鳥四處躁動,努力爭奪中心區域。雄鳥擁有華麗的頸羽和頭羽,每隻的配色都不太一樣,主要有白色、紅棕色、帶有藍綠金屬光澤的黑色,以及斑馬紋,如同流蘇鷸的英文名字──Ruff,原意就是十六、十七世紀歐洲貴族流行的一種裝飾華美的大衣領。
對峙中的流蘇鷸雄鳥
當場上的兩隻雄鳥太過靠近時,牠們會壓低身體,張開斑斕的頸羽,用那文藝復興時期騎士長槍般的喙,充滿挑釁意味地對身旁競爭者作勢突刺,一言不合就起飛扭打,用銳利的爪子互相踢擊,用嘴拔掉對方的羽毛。雄鳥在打鬥時是如此自信,毫無保留地情緒高張,各自以比死亡更華麗的方式表現生命,沒有觀看者能不為之沉迷。牠們的種小名pugnax,就是源自拉丁文的「好戰」的意思。
然而守衛領域並不是取得交配機會的唯一方式,依照策略的不同,一般將展示場上的雄鳥分成禦地雄鳥(Independent)、衛星雄鳥(Satellite)和費德雄鳥(Faeder)三種。大約85%到95%的雄鳥屬於禦地雄鳥,強壯而華麗,目標是守住自己大約直徑一公尺的領域,當雌鳥來臨時,最有機會獲得青睞。其中禦地雄鳥又可分成居留者(Resident)和游移者(Marginal)。前者指的是已經在展示場中央佔有領域的雄鳥,會驅逐領域中讓牠感到威脅的存在。而游移者則還未取得領地,徘徊在展示場外圍,覬覦著居留者的領地。

氣溫正逐漸下降,而後起風,下著冰一般的雨
另一種特殊角色稱為衛星雄鳥,數量較少(約5%到15%),頸羽全白,不如禦地雄鳥強壯。牠們的目標不是建立領域,而是像雌鳥那樣,選定一個展示場上最優秀的居留者,徘徊在牠的身邊──如同衛星一般,這個過程稱為配對(coupling)。大部分時候,居留者對衛星雄鳥的容忍性比較高,即使偶爾進行驅趕,衛星雄鳥也很少還手。當雌鳥飛來展示場時,會偏好和已經有衛星配對的雄鳥交配,因此這對禦地雄鳥來說是有利的,然而風險是,如果此時禦地雄鳥因為其他雄鳥的侵略而分心,牠的衛星就會趁機和雌鳥交配。
最後一種是相當罕見的費德雄鳥,比例少於1%,外觀和雌鳥幾乎完全一樣,因此很晚才被科學界發現。牠們的體型比其他雄鳥都小,只有睪丸是別人的2.5倍大。費德雄鳥以雌鳥之姿徘徊在展示場上,樂於和其他雄鳥做交配動作,這會讓旁邊觀看的雌鳥性慾高昂。然而費德雄鳥幾乎不會直接被雌鳥接受,而是當雌鳥決定和其他雄鳥交配時,再緊緊跟隨在雌鳥身邊,鬼鬼祟祟地鑽到兩人之間,偷偷交配。
雌鳥,以及一旁打鬥的雄鳥
自從來到研究站,我就每天花幾個小時欣賞流蘇鷸的格鬥。那天吃完晚餐,我帶著馬皮和書走上淺丘,在偽裝帳中消磨時光。彼時氣溫正逐漸下降,而後起風,下著冰一般的雨。於是我收起相機,拉上窗口,瑣瑣碎碎的寫著日記。流蘇鷸每年的求偶展示大概會維持兩到三個星期,此時已經接近末尾了,雄鳥比剛來的時候要少得多,也不那麼活躍。有些流蘇鷸雌鳥在展示場上經過多次交配,這幾天已經開始築巢了,此後產卵、育幼就都是雌鳥自己的工作了。

再過一段時間,苔原上就會有新生的小流蘇鷸了
風雨漸強,偽裝帳趴踏趴踏趴踏劇烈搖晃,我無法回到研究站,不得不一直待到了午夜(這裡的午夜仍有低斜的陽光)。彼時突然聽見「怕啦──怕啦──怕啦啦啦──」的聲音,於是拉開窗口,發現在如此淒涼的日子裡,僅存的雄鳥仍然日夜不息地為愛格鬥。我想起當地研究員說,有時會有雄鳥因為戰鬥而死,如果看到了,就把屍體帶回研究站吧。
淺丘上的展示場
直到最後一隻雄鳥離開那天,我都沒有發現死亡的個體。空曠的展示場附近散落著一些羽毛。我知道,再過一段時間,苔原上就會有新生的小流蘇鷸了,早熟的幼鳥很快就能四處奔跑;再過一段時間,牠們就會第一次長出新鮮的羽毛;再過一段時間,就學會了飛行;再過一段時間──在北極的秋天來臨之前,牠們就要離開故鄉往南遷移了。大部分的流蘇鷸會先西行到歐洲,而後南下到非洲過冬,也有一部分是到南亞、西亞、澳洲等地過冬。偶爾台灣會出現過境的流蘇鷸,只是那時,牠們都已經退去了華麗的繁殖羽。
隔年,流蘇鷸將會回到同樣的繁殖地。年輕雄鳥在牠們的第一個繁殖季裡,頸羽通常比較小,而且駁雜著灰暗的冬羽。但幾年過後,牠們就會張開華麗而乾淨的羽毛,在黑夜降臨之前,為愛痴狂。
有天突然想起時,我回到淺丘上空蕩蕩的展示場,發現那裡已經長出許多新生的綠草。明年春天,流蘇鷸回到故鄉時,又會把這裡踩成一片平坦的土地吧。
徐振輔(徐振輔提供)
作者小傳─徐振輔
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
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
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5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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