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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23 10:36 臺北時間

【黃宗潔書評】春天的距離──《記一忘三二》

【黃宗潔書評】春天的距離──《記一忘三二》
她以文字融雪,融出一條讓人、馬、駱駝、貓狗、牛羊、雞鴨、雪兔都可通行其上的小徑,若我們願意跟隨他們的腳步,走過無盡的荒涼和寒冷之後,或許也會看見,春天就在20公分之外。

黃宗潔書評〈春天的距離──《記一忘三二》〉全文朗讀

李娟這個名字,根據她自己的說法,很可能全中國人都聽過──不過請放心,這並不是寫作者自我感覺太過良好,誤以為全世界都該認識她的傲慢想像,而是「李娟」在中國的「普及程度」,差不多是人人「手機通訊錄裡都存有一個以上的李娟」的狀況,畢竟她自己的手機裡就有三個。但是在台灣,儘管《記一忘三二》已是她在此出版的第六部作品,認識李娟的讀者似乎仍不太多。如果你還不曾接觸過她筆下那片蒼涼開闊的阿勒泰大地,《記一忘三二》或許是個可以較全面認識李娟其人其文的起點。
《記一忘三二》,李娟著,東美出版。
都說李娟的散文親切平實,有種自成一格的隨性與幽默。《記一忘三二》可說將此種特質發揮到極致,這本一律以「某某記」為篇名的合集,被陳浩形容為「最寶、最有人間煙火氣的李娟散文」,讀來的確輕鬆愉快,她不僅善於將生活瑣碎轉化為趣味橫生的日常插曲,又總是舉重若輕,再困頓的情境,往往也被其中的某種荒謬感化解。
於是我們看到,〈滑雪記〉寫她在滑雪場滑了一圈就摔斷兩條腿的往事,李娟不寫疼痛,只談打石膏之後只能仰躺的情況,讓她「不到一個禮拜就躺成一張照片,攤得又薄又平」,連追求她的男孩都因為抱她上洗手間弄得韌帶拉傷,「沒幾天就放棄了這段感情」;〈藏錢記〉寫媽媽把錢藏在家裡的習慣最後如何損失慘重,遍尋不著的結果是:「在門邊找的時候就抱著門哭,在爐子後面找的時候就抱著爐子哭……尤其是到了該用錢的時候,她跑到城裡銀行排隊取錢,邊排邊哭」,原本應該讓人同情不已的情境,卻因為文中媽媽藏錢的功力實在太令人嘖嘖稱奇,反倒變成一齣淚中帶笑的悲喜劇了。
輕鬆隨性裡其實往往埋藏著許多隱微的心思
但是,李娟的文字之所以耐讀,在於她並非只是藉由搞笑風格取悅讀者,此種「笑看人生」的態度,既不是強顏歡笑,卻也並非源於性格大而化之,於是彷彿什麼困難都能輕鬆以對。恰好相反的是,細讀李娟,你會發現她心思之細,旁人可能會視為「雞毛蒜皮」之事,都能糾結她許久,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冰箱記〉一篇。由於媽媽平日總是叮囑剩飯別丟,若帶回家給雞吃,那一點點帶著鹽味的葉片都可以讓家裡的雞「高興得笑半天」,李娟搬進城裡後買了個大冰箱,就讓媽媽每週來收一次剩飯,人與雞皆大歡喜。
偏偏不久後母女倆絕交,剩飯沒了去路,「家裡的雞會高興得笑半天」這句話從此變成某種咒語,每次打開冰箱甚至吃飯的時候就會默默浮現。李娟的念頭於是從「不如養隻雞吧!」一路演變成:租個房子養雞吧?問題是對房東開不了口,那只好買個房子吧?貴的買不起,買得起的遠得要命,還得買輛車考個駕照才到得了那房子給雞送剩飯……可這讓旁人知道了,並沒有比租個房子養雞更不奇怪……百轉千迴的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但這種「在意雞開不開心」,很容易令人覺得「想太多」的心情,卻是貫串李娟所有作品的重要特色。
因此,李娟的輕鬆隨性裡其實往往埋藏著許多隱微的心思,甚至刻意略去不提的艱難痛苦。就如〈冰箱記〉文中,一方面花了大量篇幅去思考雞開不開心,對於母女之間的絕交卻只有淡淡一筆:「我媽這人吧,交個朋友還是蠻不錯的,做母女,實在艱難,若我們倆是夫妻,早就離婚幾百次了。」她把許多憂鬱和困頓藏在幽默裡,卻不是為了營造什麼正向積極的氛圍,而是高度的情感節制,以及雜揉自身性格與受到生活環境所影響的人生態度,所產生的個人化風格特質。如詹宏志形容,這種看似「東家長李家短的隨意筆調」,其實是「刻意捨去過度裝飾的清醒選擇,也就是那種『把頭髮細細梳得好像沒梳一樣』的美學意識」。
她選擇了一個不卑不亢的書寫與觀察視角
這種文字傾向與美學意識,早在《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中已然浮現,到了《羊道》系列,李娟更充分展現出她對寫作、生活與生命的種種想法及細膩感受。從春天到盛夏,她跟隨著哈薩克牧民札克拜媽媽一家生活,也與他們一同遷移到夏牧場,由春記事、初夏記事到盛夏記事,她秉持著前述「在意雞開不開心」的態度,一以貫之的在意陷落沼澤的馬、在意無力渡河最後被獨自留在額爾齊斯河畔的狗兒懷特班、甚至在意被「脫了毛衣」的駱駝若是知道在寒風中駝著沉重無比的東西就是自己的衣服,「肯定會氣死」……相較於她的事事在意、事事無能為力,牧民們淡定到彷彿毫不在乎的態度,遂成為鮮明的對比。
《羊道》三部曲,李娟著,時報出版。
而李娟一系列的牧場記事,表面上看來意在呈現這一群很可能是世上僅存且確實也嚴重凋零的遊牧民族生活方式,真正難得之處卻在於,她選擇了一個不卑不亢的書寫與觀察視角,既不獵奇,也不歌頌。換言之,對於種種因語言溝通、文化脈絡、生活方式等差異而必然產生的價值衝突,她不刻意評價,也不高舉尊重包容之類的大旗,更不企圖透過一個家庭折射出整個遊牧民族的悠長歷史文化,而是如實呈現她眼中所見心中所感的一切,包含那些思緒的混亂與無解。但是,透過她的文字,我們將會發現論斷如此艱難,當我們用自己的背景去理解另一個世界觀下的生活模式,任何輕易的評價都可能是粗暴簡化的誤解。
因此,粗魯為駱駝和羊「脫毛衣」,弄得牠們老是鮮血淋淋、還曾把不良於行的牛推倒在地檢查的這家人,對待自己的身體也同樣漫不經心,總是胡亂以成藥或土方處理,甚至拖延到失去聽力也彷彿不以為意,若用單一的行為去評價他們對待動物或對待自己太殘酷,其實沒有太大意義。就如李娟所言,「她們並不是刻意地輕視之,而是沒有辦法去重視。實在沒有辦法。畢竟,是這樣的一種生活。」
人也好,牛羊貓狗也好,都是在不同的艱難中活著
至此,我們方能來到李娟文字真正的核心處,那是對生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對活著這件事本身的敬意與在意,她從不談豁達與寬容,因為豁達與寬容,是用生活與相處來實踐。而這敬意與在意,是涵蓋所有不同生活形式與生命樣態的,雞也好,人也好,牛羊貓狗也好,都是在不同的艱難中活著,如同當初李娟所豢養的那隻雪兔,在家人以為牠失蹤而再也不曾餵食的時日,悄悄地在黑暗寂靜的地底下打了一個距離春天的出口只剩20公分的地道,雖然終究功敗垂成,卻仍然以強韌的生命力活過了那個春天。這隻雪兔彷彿一則隱喻,李娟筆下所有關於生命的事,那些寂寞與強悍,都在這無比荒漠的大地之中靜靜發生。
《最大的寧靜》,李娟著,新經典文化出版。
然而,這看似無窮無盡宛若與世隔絕的寧靜大地,正在悄悄改變。對此,李娟毋寧是帶著一些感傷的。世上早就沒有與世隔絕的角落了,在她參與居麻一家的冬牧場生活前,千方百計要減輕駱駝的行李負重,才發現他們已經改成雇用汽車拖行李了。如同她之前就已注意到的:「無論多麼堅牢的古舊秩序都正在被打開缺口。雖然從那個缺口進進出出的仍是傳統的事物,但每一次出入都有些許的流失和輕微的替換。」
有些事確實不同了。但是當居麻一家人圍著冬牧場裡唯一一台電視,驚呼電視裡主角騎的馬才剛折斷腿困在暴風雪中,怎麼鏡頭一轉,就有另一個人騎著同一匹馬,莫非腿又好了?那些看著新奇節目的牧民,和覺得「反正馬都長得一樣,用同一匹馬拍戲無所謂」的城裡人之間的關係,究竟意味著科技的無遠弗屆,最遙遠的荒野也不再成為距離,抑或更顯隔絕?李娟文中,總不乏這些埋藏在字裡行間的,沒有答案的感嘆與疑惑。
只有在少數時刻,她會把文字背後那個憂心忡忡的自己透露出來
不過,無論在《羊道》裡的春、夏牧場,或是後來《最大的寧靜》書寫的冬牧場記事,李娟本人的登場仍然是時常帶著狼狽和傻氣的,狼狽是她稀釋感傷和困惑的方式,敏感的心則包裹在傻氣裡。只有在少數時刻,她會把文字背後那個憂心忡忡的自己透露出來,在《羊道》的序文中,她坦率地寫出游牧的嚴酷現實,以及游牧傳統逐漸被定居取代的必然趨勢,和失去羊群的大地將會持續退化的命運,對這一切,她說,「命運是深淵,但人心不是深淵」,她一點一滴為那片荒涼大地上的人與事,所留下的紀錄與記憶,實為深淵之前的深情回眸。
閱讀李娟,因此宛如跟著她進行一趟遷移的旅程,她以文字融雪,融出一條讓人、馬、駱駝、貓狗、牛羊、雞鴨、雪兔都可通行其上的小徑,若我們願意跟隨他們的腳步,走過無盡的荒涼和寒冷之後,或許也會看見,春天就在20公分之外。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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