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2018.08.14 10:30 臺北時間

【朱天心專欄】她們姊妹仨

【朱天心專欄】她們姊妹仨
我們且都是寶可夢遊戲的四十級訓練師,我猜,除了遊戲可暫讓人脫離甚至放空沒完沒了的牽掛和傷痛,把手下的怪物們個個養得頭好壯壯,本就是我們的日常不是?

朱天心專欄〈她們姊妹仨〉全文朗讀

黃家姊妹仨,其實我只與排行二、三的宗慧宗潔熟,至於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的大姊宗儀至今沒見過。
一年多來,我寫這些為動物並肩作戰的文章,怎麼樣她們不在第一也該在前二三出現,只因,她們都元氣十足、堅韌耐挫(至多臉書不時發發黑暗文自療自癒)、有超好的筆和發布管道、自能不斷發聲和發揮影響力,我可暫時「野放」她們。
我先認識宗慧的,她整整小我十歲,美麗聰明孤傲(這是在說一隻令人難忘的母貓嗎),她當時已在台大外文系任教,除了教學研究專業外,另外始終著力在「動物與文學」的通識課程。
她開課初期,曾豪勇的擇可容兩百人的空間講課,廣納學生,完全不考慮之後看作業批考卷的嚴重後果。她如此的瘋狂是因為暗自盤算過,若學生裡只要有十分之一(夠謙卑了吧)被她感動乃至去實踐動物保護工作、或甚至認養一兩隻浪貓浪狗,那就太好啦。
這彷彿一則感情教育的試劑,測試著學生們的變異
她想得美(我無意笑她,因這些都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因為這些幾未發生,反倒這些人生勝利組的學生缺乏接觸更遑論關注邊緣弱勢的「何不食肉糜」反應,再再嚴酷考驗她的信念。
於是我答應她的呼群保義邀約,每年到她通識堂上講兩小時課。無論宗慧開場如何介紹我,我總明確的再次自我介紹,我是以一個領有台北市動保志工證的志工身分講述我和其他動保志工們在做著的工作和永遠沒停止的議題(如浪浪的TNR、催生動保司、捕獸鋏入法、增修動保法、動保警察、野保和TNR志工的論戰……)
其實我的講課內容主軸變異不大,只與時俱進的增添一些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不知不覺,這彷彿一則感情教育的試劑,測試著學生們的變異,才十年,從開始兩三年的場場台上台下落淚成一片(我沒有帶手帕面紙的習慣,總勞第一排的學生邊拭淚邊遞上一兩張面紙給我),到第十年的毫無表情、石碑一樣的人形立牌。最後那一場,宗慧不在場,一名精心修飾打扮、坐在階梯教室最高處俯視我的女學生,在Q&A時發言:「ㄟˋ,你們這些愛媽可以怎麼樣弄弄不要看起來像流浪貓嗎?」我忍著心底的嗚咽含笑回答:「那就大家多少都做一點、或對牠們寬容些,那麼愛媽們就可以過得不像浪貓,跟你一樣優雅。」
與宗慧的一年一見,她總在校門口等我
從此,我丟下宗慧落跑不再去了,並非出於膽怯或負氣(好吧有一點),而是還想留存丁點力氣做事,不許灰心失志。
但我多想念那與宗慧的一年一見,她總在校門口等我,帶我去次次不同的教室,我也藉此偷偷打量她(這一年來精神和身體可健康?),我們總穿著十年如一日的衣裝,肩背動保人不用的皮製品、而以反覆洗刷耐用的塑料Kipling包,短短校園內的路程,我們總速速交換著各自屋內貓屋外貓面臨的各種問題,從不需任何問候開場,彷彿昨天才聊了一下午似的,也許因為我們都沒停過發表關懷動物處境的文章所以知道彼此狀況,也許我是她臉書的忠實讀者(我特愛看她那些愛憎分明、快意人生、不討好人、甚至肯定惹惱學生的黑暗文),完全清楚她的哪一隻病貓、病狗、病龜、認養在屏東私人狗場的狗狗……的近況。也有一年,我們同一日分別抵成田、關西機場、此後數日分隔兩地的斷續互寄共處的一場花事。
妹妹宗潔在東華大學華文系任教,也某年找我去演講時才親得見面,她也是不放過任何教學、寫作、評論、研討會的機會著力在動保上,我每見她明明在談一個學院正經的議題卻總歪歪拐拐的又偷渡進動保議題,那股子救火隊員的勁兒,總讓遠方的我泛著淚光的失笑。
(所以,每遠遠的看著她們姊妹,總提醒我不可以老,不可以披髮入山)
堅持只看那共同最軟的初心
宗慧宗潔都是「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的成員,歷朝公部門凡動保政策諮詢甚至制定政策白皮書的團體。
他們於經濟動物、實驗動物、野生動物的紮實田調始終是既超前於我們的航標、也是推我們前行的堅實理論支撐,惟在第一線做流浪動物救援和TNR的志工來看,不免覺得他們的以動物福利質疑TNR(絕育放回風雨街頭的流浪動物會比收容所的日子好過嗎)似缺乏溫度且陳義過高。
我是沒有參加任何組織團體的獨行人,也因此較有機會接觸聆聽主張不同的幾方的苦衷,惟也因此越發讓我堅持如隧道症似的只看那共同最軟的初心,而逃避細究主張相異處(如溫和/抗爭路線、如資源有限下的價值排序……)
這樣,才能前行不是?因為,我們但凡在爭論這些的每一秒鐘,都有不知多少生命悲慘的苟活甚或死去不等人啊。
寶可夢國的好公民和給力級的好朋友
宗慧夫妻沒有人孩,分別在國立大學任教的薪水全用在照護動物上,她告訴我曾經她是如何天天去刷摺看一筆評審費進帳了沒,只因為剛救援的一隻傷病動物需手術費。所以,我們偶遇時,總一句很像禮貌但絕不只禮貌的問候:「還好嗎?(潛台詞:還行嗎?)」是倖存者的彼此關切。
我們且都是寶可夢遊戲的四十級訓練師,我猜,除了遊戲可暫讓人脫離甚至放空沒完沒了的牽掛和傷痛,把手下的怪物們個個養得頭好壯壯,本就是我們的日常不是?
我平日寫稿的咖啡館離宗慧家一個街區,於是有那麼一日,宗慧家巷口的道館黃豔豔的,塔頂雄踞一隻胡地,身為偉哉大紅軍的我豈能坐視,前往點入,果真是宗慧的遊戲ID,她依然十分宗慧風格的未隨俗放那守道館的強手幸福蛋卡比獸,而放了魅惑奇譎的(玻璃大砲)胡地,我看防守時間紀錄,確認兩小時半前的宗慧還「平安健康」,於是,我含著笑、毫不猶豫、盡責、殘酷的把那隻胡地速速打掉,放上我在京都「保羅」孵出的那隻IV100威風凜凜的班吉拉保羅,誰叫我們都是寶可夢國的好公民和給力級的好朋友呢。
朱天心(朱天心提供)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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