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2021.05.30 05:58 臺北時間

【一鏡到底】女演員的革命 詹慧玲

詹慧玲十分喜愛非洲文化,年輕時曾與一位奈及利亞人結婚,四十多歲又跑去學非洲鼓,後來成為非洲鼓老師。
詹慧玲十分喜愛非洲文化,年輕時曾與一位奈及利亞人結婚,四十多歲又跑去學非洲鼓,後來成為非洲鼓老師。
劇場生涯三十多年,詹慧玲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演這樣一齣自己的行動劇。她在大白天喝著奶茶走去上課,卻遭警察盤查身分,她拒絕,一陣衝突後她被上手銬,抓到派出所關了9個小時,輿論譁然。
人們卻也好奇詹慧玲是什麼人,敢這樣反抗盤查,其實她早從大學時代,就不是「順民」了。
事情發生那天,詹慧玲連夜寫下事件經過,黑夜中寫著寫著,她想起一樁陳年往事,「忽然有點想講那件事,只是不知道要切入哪個點,但是,我有被療癒了。」一番猶豫,最後她仍沒提那件事。

詹慧玲小檔案

  • 出生 1966年生於台北
  • 學歷 中興大學法商學院(今台北大學)社會系畢
  • 經歷 臨界點劇象錄劇團團長
  • 現職 演員;長年在多所大學、高中教授舞台劇及導演;亦為人體模特兒、非洲鼓老師

強健肌肉女 遭警大外割

55歲的詹慧玲穿著無袖洋裝接受我們採訪,修長的她,有著與她年歲不太相符的體態,全身毫無贅肉,她秀出結實手臂:「我不是弱女子,我是健身教練,有在攀岩、浮潛、打拳擊有氧,家裡還有沙包。」
4月23日,幾乎全台媒體都報導了這則新聞:「教非洲鼓及手碟的音樂老師詹慧玲,昨天上午8點半在中壢火車站後站新興路上,被1名騎機車員警以『妳住這邊嗎』『我沒看過妳』為由攔查,詹自認只是走在路上喝奶茶,不認為有被查證的必要,與警員發生爭執,她拿出手機錄影但遭警奪走,忍不住說:『這樣真的很蠢!』員警覺得遭辱,以涉妨害公務罪將詹女上手銬、腳鐐送辦。詹女後來在臉書以《失去自由的九個小時》控訴警員濫權。」
詹慧玲被捕時刻意尖叫,果然引起一名路人注意、並開直播,才讓這段「柔道大外割」畫面曝光。(翻攝畫面)
詹女到底何許人,如此堅拒盤查?上網查詹慧玲3個字,會發現《台灣大百科全書》就有她的介紹:「…與田啟元等人於1988年共同創立『臨界點劇象錄』劇團…田啟元因愛滋病去世後,詹慧玲擔任臨界點團長一職。」
詹慧玲對我們解釋,自己一直是個肌肉女,「我的工作一直都跟身體有關,要維持身體的動能,體力、耐力、柔軟度、意志力。」她說,那天只是沒有激烈反抗。警方始終沒公布完整影片,但後來一支影片在網路流傳,原來當時有路人經過,看到警察正以柔道「大外割」手法逮捕一名犯人,路人立刻開直播。「我就去看影片及留言,大家說那一定是抓吸毒的,或販毒現行犯,大家相信警察正在逮捕一個重刑犯。」

田啟元啟蒙 走反叛路線

詹慧玲當劇場演員超過30年,並且在各個學校教舞台劇、教導演。「我是大二開始接觸劇場,後來遇到田啟元,就一直待在劇場,直到現在。」
被稱劇場鬼才的田啟元(右)與其劇作《毛屍》。此為1996年4月在文建會研討會的片段回顧演出,4個月後田啟元因愛滋病逝。左2為詹慧玲,演員左4穿無袖白衣者為祁家威。(聯合知識庫)
田啟元是什麼人?他曾是台灣最知名的愛滋感染者,在讀師大美術系時上成功嶺的體檢被驗出染愛滋,當年輿論驚恐,人們質疑他日後有何資格當老師。師大要他休學,他爭取復學,卻只獲准「函授課程」。但同時,田啟元也是個才華驚人的劇場導演。
同性戀、又染愛滋,在當年宛如汙名中的汙名,詹慧玲卻說:「田啟元影響我一輩子,他啟蒙了我們一群人,徒子徒孫都受到他影響。」1988年,田啟元導的《誰怕吳爾芙》在大專話劇比賽拿下最佳導演等多項大獎,這齣大學生作品,甚至登上國家戲劇院。「那時田啟元還不能用他的名字,要借別人的名。」
1999年日本知名攝影師荒木經惟來台舉辦個展時,詹慧玲擔任他的人體模特兒,這張是荒木經惟臨時起意在車上所拍。(翻攝自詹慧玲臉書,攝影:荒木經惟)
那是各種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80年代,包括風格前衛的小劇場運動,就讀中興大學社會系的詹慧玲躬逢其盛。在田啟元的劇本中,詹慧玲演過台共謝雪紅、演過瘋癲冤魂,「田啟元覺得每個人都有可能性,他寫了很多把我當第一女主角的劇本,讓我在原本的貧乏人生中,忽然發現我可以是一個女演員。」
田啟元的作品充滿了對社會的批判與嘲諷,「他走的路是明確的反叛。我們這些團員後來一直在做小劇場,也許社會運動的意識不那麼明顯,但思想裡就有小劇場的反叛基因,延續到生活裡。」
1996年,田啟元32歲就因愛滋過世,詹慧玲接下臨界點的棒子。她當團長、當演員、教戲劇與導演,還成為人體模特兒。她的人生似乎沒有什麼是不敢嘗試的。
2015年,「同黨」劇團重新演出當年田啟元改編自白蛇傳的劇作《白水》,詹慧玲飾演法海。(詹慧玲提供)

離婚當自己 愛挑戰常規

三十出頭,喜愛非洲文化的她認識一位在台灣教英文的奈及利亞人,兩人熱戀、結婚。「奈及利亞治安很差,他寄錢回家給弟弟,弟弟被殺,錢被搶走。」她跟著丈夫回奈及利亞一趟,1個月後她卻獨自回台灣,因為丈夫在弟弟過世後決定留在家鄉。
她回首那段戀情:「就是年輕時對異國的浪漫幻想,我原本還想生一個混血寶寶。」短暫婚姻沒改變她對非洲文化的喜愛,十多年前,她開始學非洲鼓,後來成了非洲鼓老師。
35歲她再婚,對象是一般台灣人,生了一個兒子,只是,「我認識他之前就當人體模特兒了,我有跟他說,還帶他去我工作的地方看。可是結婚後就變成不行,他們家族覺得這份工作丟人現眼、很丟臉。我不要跟有職業歧視的人當家人。」
詹慧玲30歲起擔任人體模特兒至今,此為她擔任學校素描課的模特兒。(翻攝顏貽成臉書)
最後她帶著兒子離開這段婚姻。「就像面對警察我不會妥協,在婚姻裡,我也不想為了小孩、或為了一個假的形象,去委屈自己變成一個不是我的樣子。我相信一枝草一點露,小孩不管怎樣都有辦法用他的生命力長大,只要給他正確的教育,而不是歧視人的教育。」
她自己從小常考第1名,讀中山女高、中興大學法商學院,但她對兒子的教育相當開明:「他國中讀放牛班,因為他覺得學校教育很無聊,我相信很無聊,算了沒關係,你喜歡運動,就參加田徑隊,鍛鍊體能,也會有紀律性,你去管理體育器材室,這樣你會負責任。我們家有一整牆的書,你慢慢看,學校的書不看沒關係。」兒子今年大二,正是讀體育系。
她無視世俗常規,甚至喜歡挑戰常規,例如近年她還加入「開放水域聯盟」。台灣的海域過去長年戒嚴,水上活動不被鼓勵,開水聯盟便訴求解除水域戒嚴,「還我親水權」。詹慧玲解釋:「我們是海洋國家,可是各地水域由地方政府管理,像冬山河的某一段可以游泳跟潛水,但不能划船,可是去冬山河潛水要看什麼?冬山河你不划船要做什麼?划船是多麼棒的娛樂。地方政府說划船危險,那游泳不是更危險?」
從攀岩、浮潛、瑜伽到拳擊有氧,熱愛運動的詹慧玲樣樣都來,她笑稱自己是個「肌肉女」而非弱女子。
這群人跑去他們主張應開放的水域,從事水上活動,「就收到很多罰單,然後打官司,一直打打打,有石門水庫、龍潭湖、七星潭、南澳…我們想掀出背後的荒謬,雖然只是生活中的小議題,既然有改變的空間,為什麼不努力?」

少時遭性侵 心理學療癒

她靠身體抗爭,靠身體工作,對於身體,她還有個不知是否算祕密的祕密:「我從6歲到小學三年級,長期受到性侵。」她說,父親年輕時,從彰化來到艋舺打拚,「生5個小孩,開鐵工廠,工廠就在我們透天厝裡,爸爸成功後,把阿公、阿嬤、弟弟、妹妹接過來,所以我們是一個超級大家庭,工廠工人也是從鄉下來的親戚。」
童年的遭遇讓詹慧玲對自己、對社會充滿問號,最後透過各種方式,一次又一次自我療癒。
侵犯她的有3人,但她幼小到完全不知發生何事,「對我來說,喜歡的哥哥過來,就是遊戲,不喜歡的就『哎呀你走開啦』,半夜吵到我睡覺,但他威脅我不能講。」小三時工廠結束,親戚才離開。
上了國中她才知道這叫性侵,「但我也沒生氣,因為事發時我沒有被侵害的意識,如果他們搶走我的糖果跟橘子,我還比較生氣。」她與多數性侵受害者的典型狀態不太一樣。但,說她完全不在意嗎?又不是,國中時,她曾經跟一個要好的同學講,「我們在公園玩,我就說我小時候被強暴,她問我被誰,我說親人,她說她也有耶!讀高中,我們有一群很好的女同學,我就在教室邊吃便當邊講,又發現不少人有一樣的經驗。這就是犯罪黑數,因為沒有管道可以講。」
詹慧玲小時候十分可愛。(詹慧玲提供)
她大量讀心理學的書,對世界充滿問號,「我想知道成長過程中這些事是怎麼回事,我想知道我身邊這些人的生活是怎麼運作的,為什麼龍山寺流浪漢那麼多?為什麼萬華比較窮?為什麼東區比較高級?」一連串的為什麼。
她讀社會系的社工組,也因社工組可接觸心理學。接觸心理學,跟性侵經驗有關嗎?「被性侵是核心,我想了解自己,也想了解人。」她不停地去找答案,終於,慢慢了解加害者的狀態:「他們小學沒畢業就從家鄉來台北,沒受過性教育,加上整個社會的性壓抑,他們一直處於高度性壓抑的狀態,只能對身邊的可愛小女生動手。不是原諒,是了解,那不是我的錯,就不會把罪往自己身上推。」
療癒的工程,並非一次到位。她自我剖析,讀心理學是一種療癒,從國中、高中到大學不停對同學訴說,是一種療癒,接著,4月22日那天的反抗,更像是她終於完成整個療癒儀式。
事發後,警方給的理由,是近期新興路查獲多起案件,意思是有符合《警察職權行使法》第六條第六款的「指定路段」。只是,第六款還必須「以防止犯罪,或處理重大公共安全或社會秩序事件而有必要者為限。」

路邊遭盤查 維護自主權

有「必要」嗎?政大法律系副教授林佳和分析:「攔查的理由聽起來像為了防止犯罪,因為當時並無什麼重大公共安全或社會秩序事件,但如果警察必須隨時在路上注意可疑人士來防止犯罪,那麼應該是強盜、當街搶奪這類重大犯罪案件。」他說,但警方對於所謂多起治安案件的內容卻又隻字未提,似乎不像是重大犯罪案件。「就算真的有多起重大案件,預防搶奪應該攔查誰?說一句性別不太正確的話,看不出來有攔查詹慧玲這樣的女性的必要。整件事看來像典型的『隨性攔查』,原因是警察看你很順眼、或看你很不順眼。後來的大外割、上手銬就更離譜了,那已經是教科書等級的案例。」
詹慧玲與兒子感情極好,這天她戴的耳環正是兒子去美國旅行買回來送她的。
詹慧玲絕非個案,林佳和說,人民遭遇不當臨檢而提告的案件其實不少,問題可能出在員警的法治訓練,從警校教育到在職訓練都需要再加強。
法律的細節未必人人懂,但事主詹慧玲說,長年的劇場訓練讓她察覺到不合理,「我們需要理解劇本、明白劇本與社會的關係、傳遞劇本想傳達的、再將自己的想法透過劇本去傳遞給觀眾,這種複雜的過程會訓練我們思考,對於社會上不合理的事,我們有敏銳度,會質疑它,不會輕易妥協。所以警察問我從哪裡來,我心想我為什麼要回答你?問我住哪裡,我為什麼要回答你?很多人說不就是1分鐘嗎,為什麼我不配合,如果我配合,即便1分鐘,不就是縱容一個非法的行為持續存在?」
「如果我沒有意識到,就會任由侵犯人權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像我小時候不覺得身體被傷害,因為無知,所以沒有反抗,甚至沒有生氣。但我現在意識到了。很多人叫我不要製造仇恨,我沒有要恨對方,就像我沒有恨侵害我的人,我只是要維護我的權利,法律上的權利跟身體的主權。」

事件成指標 宛如行動劇

她又說,整起事件宛如天作的巧合,她遇到盤查,拒絕、抵抗、大叫,接著被上銬抓走,「我故意叫得超大聲,我知道路人不會幫我,警察在逮捕,誰敢靠過來?但我的大叫引起一個路人注意,如果他沒開直播,就不會有那段(大外割)影片。它像一個精密的劇本,我演戲演了30年,這件事像把我的表演生涯推成一齣行動劇。這劇本到底誰寫出來的?是天意,我第一次用詹慧玲的身分,演一個我自己的故事。」
1995年,詹慧玲(左)在「臨界點」演出田啟元的著名劇作《瑪莉瑪蓮》。(聯合知識庫)
對許多法律圈的人來說,詹慧玲事件像一個指標,終於讓台灣社會注意到警方任意盤查的長年爭議。對詹慧玲自己來說,這更像是一場遲來的反抗吧,她說,那天連夜寫臉書貼文,寫著寫著,雖然最後仍沒提到童年的事,仍覺得又進一步被療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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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8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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