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
2021.10.26 05:58 臺北時間

【娛樂透視】從10個關鍵詞 探訪鍾孟宏《瀑布》的創作心法

賈靜雯(右)與王淨(左)飾演的母女,身陷疫病猖狂的年代,關係出現變化。(本地風光提供)
賈靜雯(右)與王淨(左)飾演的母女,身陷疫病猖狂的年代,關係出現變化。(本地風光提供)
品味鍾孟宏總要經歷一次腦力激盪,也是一次美學挑戰。
台灣中生代導演中,鍾孟宏的視覺構圖最強悍,卻也最溫柔。強悍在於,面對凋零破敗的人生與城鄉,他總能從傷廢中提煉出既荒謬又寫實的生命力,他直視殘酷,卻不忘堅挺回應;溫柔在於,他對人對土地的凝視與再現,總能在光影抒情之外,凝束與人對話的力度,他挖掘人生憾失,但也不忘悄悄送暖。
2021年,他進駐城市,新作《瀑布》中當代建築與空間的美術與構圖,豐厚了他對社會階層、運勢強弱的光影註記,隨著角色成長演進的透視反射,更讓每一格畫面都散發出迷人色澤。
然而,鍾孟宏的作品中總也藏有大量密碼。有時點透,有時潛藏,本文試就10個電影中隨手撿拾的關鍵詞,探訪鍾孟宏的創作心法。

口罩

電影總是不經意記錄下時代的傷口。
COVID-19疫情從2020年橫掃全球,世人談疫色變,迄今人心惶惶,口罩成了生活日常。不許拿下,也拿不下的口罩,在嚴厲的隔離規定下,讓本已疏遠的人際關係更加崩裂。《瀑布》直接面對口罩,是寫真也是寫意,留下了滿布象徵符碼的時代印記。
戴上口罩是為求生,要對抗看不見的威脅,不管它叫病毒、花粉、懸浮微粒,或是恐懼、厭憎…為防疫戴口罩,卻也可以擴大成防敵。先是保護自己,阻斷可能傷害,既而又進階為避災閃厄的護屏:不想見的人、不想說的話、不想面對的事,都得著了遁逃空間,理直氣壯也好,委婉示弱也罷,口罩讓情緒有了緩衝。
賈靜雯(左)摘下口罩,想與李李仁(右)重拾舊情。(本地風光提供)
口罩掛臉,既是局限,也是束縛,對演員而言更是挑戰。當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你還有多少武器堪用?《瀑布》的主要角色是賈靜雯飾演的母親羅品文與王淨飾演的女兒小靜,身陷疫病肆虐的年代,因為防疫隔離,被迫朝夕相處,頓失迴旋空間,舊創心結一一浮現。然而口罩限縮的困境,卻也讓外露的眼神、受難的靈魂、還有反射意志的軀體都取得了更高位階,產生了更放大、也更聚焦的效應。
鍾孟宏的犀利,不僅在於用口罩挑動演員潛能,更發展出口罩三重奏:先是單純的自我保護;既而是病變、家變與情變的折騰(尤其是想要摘下口罩,重拾舊情卻遭拒的饑渴與悵失);最後則是把口罩投身成為大樓外罩的那幅藍色塑膠布篷,是的,大樓也要戴上口罩,圖未來商機,謀居住幸福,然而布篷無天無日罩蓋下,孤立無援的這對母女會相愛?抑或相殘?
片中王淨的住家大樓因外牆拉皮,室內籠罩藍色光影。(本地風光提供)
大樓舊了,要翻修;老了,要拉皮;病了,要治療…羅品文這一家的傷病雜痛,在那頂篷子的藍色光影濾照下,清楚標識出重度憂鬱的陰霾,那份凝重,直追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在《藍色情挑(Trois couleurs : Bleu)》中釀染的藍調。只要布篷還在,口罩還在,生命陰霾就還在糾纏,所有如夢似魘的恍神時光,透露著焦慮即將破表的必然,火災也就有了爆發的必然。
然而,即使遮篷拆了,陽光進來了,光明真的就來到了嗎?鍾孟宏依舊耽戀著他的希區考克怪癖:一個彎轉,就有一個意外。用陽光撫慰那些身心受傷的人之前,不忘給你一位慈眉善目的房仲,不忘給你一條怎麼可能出現的蛇…鍾孟宏在《陽光普照》中再三強調過:有陽光就會有陰影。他的信念,即使換了作品,依舊如此身體力行著。
告別口罩,有多重意義,是康復,也是解脫,亦是坦誠。口罩下的人生,有憾,有痛,卻也透露著劫後重生的微溫。人生的呼吸方式訴說著幸福指數,鍾孟宏遊走在冷熱之間的從容身影,如此優雅。

暴力

鍾孟宏的電影離不開暴力,然而,這回的暴力不再只是悚然驚心的刀槍血漿,人生不時相遇的疾病、風雨、言語和情緒同樣都是暴力。
看得見的暴力,讓人害怕,卻也至少還懂得驅避;看不見的暴力,總是奇襲而至,猝不及防,只能任其燙滾煎熬。《瀑布》選擇隱性書寫,暗潮更加洶湧,心有戚戚焉的共鳴也就更強。
透過王淨飾演的女兒角色,鍾孟宏書寫對新世代的祝福。(本地風光提供)
幻視幻聽迸現前,你我都不知其是幻,以幻為真,失控加速,真幻難辨的間隙,正是戲劇魔法快意馳騁之所在。初時,驟雨是幻,呆坐是幻,等到你已確認主角罹病時,她卻又以一個疑似病情復發的呆坐,揭露出正常人未能察覺的真實,幻覺的虛實辯證頓時又鑽進了讓觀眾莫衷一是、進退失據的困境:以為真,實為幻;以為幻,實為真。鍾孟宏的手就在誤導、正引又誤導的曲徑上恣意牽動觀眾,越錯愕,越享受,正是電影誘人之處。
病毒來襲,沒有預告,悄悄上身;洪水來襲,亦然。粗暴蠻橫的命運,沒有道理、不講邏輯、不分階級,凡夫俗子只能像羔羊般任其宰割,每回低頻分貝的音訊飆高時,就是鍾孟宏直視疫病的歎息,亦是他對生死無常的惋唱。至於,最後出現的馬賽克鏡頭,看懂衣裳密碼的你,如釋重負,鍾孟宏一方面致敬奇士勞斯基的《紅色情深(Trois couleurs : Rouge)》,另外則不忘給苦難人生一個出口,算是他對命運暴力的悲憫對抗了。
職場上爭雄鬥勝的人,對背影格外敏感。看得見別人的背影,代表你落後一截。

背影

《瀑布》中出現三幅畫作/攝影作品,全是背影。
其中兩幅,一閃而逝,唯獨鍾孟宏對法國印象派畫家竇加(Edgar Degas)《山野溜馬圖(Racehorses in a Landscape)》再三致意。
鍾孟宏對法國印象派畫家竇加《山野溜馬圖》致意,他也在拍片現場親自調整擺設。(本地風光提供)
那幅畫掛在精神科病房牆上,斜掛傾圮,褪色泛藍。羅品文試著把畫掛好,就取得「正視」機會。往昔畫馬,強調速度與飆健體態,唯有竇加慵懶以對,馬兒緩步慢跺,不再逞雄拚快,騎士輕鬆閒聊,遠山一抹夕陽餘暉,耳旁的樂音有吉他慢板和鋼琴輕聲唱和,最後再由黑管緩緩吹出尾韻。曾經是賽馬,同樣是騎士,何以可以如此悠閒?
職場上爭雄鬥勝的人,對背影格外敏感。看得見別人的背影,代表你落後一截,得加把勁往前衝,方能迎頭趕上;唯有遙遙領先,才會以背影驕人。把竇加畫作放進診療室牆上,提供著另類思考:競技勝出圖一時之快,優雅悠閒則是難得幸福。《山野溜馬圖》的逆向思緒,讓畫作成為經典;緩慢與優雅,對習慣飆速,卻一路受挫的羅品文既是治療,亦是開示。
此外,羅品文辦公室牆上掛有一張照片,巨石上有3人站立,前有巨浪,亦有懸崖,然而陽光明亮,我們看不見這3人的臉龐,只看見他們堅挺的背影。坐在辦公桌前的羅品文,抬起頭來就會看見此畫此景,顯然這3人的凌雲志,伏濤心,一直鞭策著羅品文往前衝刺,再奪戰功。
鍾孟宏2018年赴土耳其旅行所拍的攝影作品掛在牆上,與主角賈靜雯的心境相互呼應。(本地風光提供)
同樣意境也寫在鍾孟宏的另一幅攝影作品中,那是他2018年土耳其旅次中捕捉的影像:一群人在沙灘上慢步迎向海岸。趨近海,趨近光的構圖,或可解讀成凡夫俗子被名利驅使的業障。失婚又失業的羅品文,被疫病困在家裡,只能看著電視轉播疫情記者會,身後就是這張照片,她的迷惘無助不正是苦海無涯的困境寫真?世間千帆航渡,競逐名利,但她已不再弄潮,時不我與的失落感,全都寫入她空茫的眼神中。
競逐人生紅利的背影,風順時,何等勵志!挫逆時,頓成反諷?後來,羅品文轉換跑道,龜縮牆角,獨自用餐的背影,與這三幅畫悄悄建構了立體對話。

用餐

親就近,遠就離,俗人愛用距離訴說著愛恨故事。《瀑布》主要角色間的「相愛相殺」全在餐桌上,密碼藏在「分合」之間的肢體距離。
相愛相親時,並肩凝視,眼手勾弄,輕聲軟語,無間無隙;針鋒相對時,怒目揚眉、唇齒嘶吼,視同寇讎,勢難共處。是近或遠,都有好戲,《瀑布》的稠密張力就在距離拔河。
《瀑布》中的賈靜雯(左)與王淨(右)一起經歷親子關係修復的旅程。(翻攝自劉振祥臉書)
為家人做一頓飯,是愛,是責任,一點都不委屈。會痛或傷,往往來自家人的冷漠:不理不睬,是火;被罵bitch,是驚;口水啐呸,是怒;差點把房子都給燒了,則是憾…冷戰只是對峙與消耗,熱戰則必然互撕傷口,無情灑鹽。最悲莫過於即使角色互換,同理心卻神隱了,相殺相殘,加倍奉還,說是報復抑或本性,都不為過,只能躲入人性的黑洞深淵暗自神傷。
鍾孟宏深諳距離趣味,他用距離精準呈現了傷口癒合的進程。畏傷憂痛的人,只想縮身遠遁,在角落療傷,同事邀請加入共食,儘管態度依舊瑟縮,依舊唯唯諾諾,淺淺言笑,已然就是破繭的鬆裂;至於看著母女從天涯換到咫尺,不管是用餐,抑或散步,甚至相繼出拳,修理無聊男子,心領神會的你,見證了距離分合的能量釋放。
傷口是挫敗的印記,也是弱者的符號,有顆好強爭雄的心,就會千方百計想遮掩。

繃帶

第一次接獲減薪電郵時,羅品文氣極敗壞,百般不願,抗爭無效;被迫居家後,羅品文主動喊出減薪6成,工作依舊不保。失婚的她要獨自撐起豪宅,還要維繫不來電的母女關係,工作是她的活水,亦是她的避難所,不想失業,也不願失婚的她,每天依舊盛妝外出。心傷處處,但她繼續武裝,不能示弱。
傷口是挫敗的印記,也是弱者的符號,有顆好強爭雄的心,就會千方百計想遮掩,直到一敗塗地,藏無可藏,也只有帶傷出場。從此,她腰桿不再直挺,瑟縮的身軀藏著一個等待救援的靈魂。
賈靜雯(左)手上的繃帶隨著憂病確診後,就一路貼身相伴,不再遮也不想遮。(本地風光提供)
羅品文手上的繃帶隨著憂病確診後,就一路貼身相伴,不再遮,不想遮,甚至不時用手指輕撫繃帶。賣場之花看似讚美,卻也悄悄歎息著:何以天涯淪落?這可以是個沒有出口的牛角尖,躲進去,解決不了問題;鑽出來,是形勢,亦是選擇。賈靜雯透過語氣的聲音起降,註記著羅品文從雲端跌入谷底,再掙扎爬起的心路歷程。
唯有面對挫敗,能夠直視他人目光,傷口才開始癒合。你不會忘記餐桌上的她,先是拿著刀叉的手,不自主地抖動,然後,所有不想告人,一度想要遮掩的祕密,逐一解封,昔日「萬山不許一溪奔」的自我設限,換來「攔得溪聲日夜喧」的困頓折磨,熬到「堂堂溪水出前村」後,人生就此無罣礙。
然而,腕上繃帶一直都在,內傷緩慢癒合,外傷同樣需要時間,天下傷心人誰不是如此踉蹌前行?鍾孟宏的電影不會給你從此陽光普照、天下太平的答案。不落俗套,電影因此不凡。
王淨一點一滴摸索探尋成人世界的複雜,她的氣憤和話語見證跌撞與成長。(本地風光提供)

電車狂

每回搬家,總會丟棄好多東西;一路帶著走的,若非必須,必有意義。
鍾孟宏沒有解釋羅品文的家裡何以掛著《電車狂(Dodesukaden)》海報?也看不出這家人對黑澤明電影有何特殊情感?它靜靜掛在客廳中最顯著的地位,很難無視。後來搬進公寓,這幅海報一路相隨,顯然,裡頭暗藏著鍾孟宏的創作私心,懂,你會輕歎;不懂,無傷大雅,只能說是無緣,亦是錯失。
黑澤明電影《電車狂》的母子情映對《瀑布》的母女情,隔空對話。(翻攝自www.themoviedb.org)
《電車狂》的主角小六有智能障礙,與母親相依為命,窩居貧民窟,每天清早,罹病母親狂熱誦經,小六也高聲相和,祈禱母親早日康復。小六熱愛電車,家中的和式窗牆全是他手繪的電車圖像,時辰一到,更會戴上手套上工,駕駛虛無電車前,來回各八趟,嘴上不時嚷著「Dodes'ka-den」模仿電車前進,小六舉手投足間都有聲音相和,黑澤明用默劇手法讓想像的聲音召喚小六的心靈狀態。
思覺失調症患者似乎都會聽見聲音:有人夜夜在耳畔唱歌,有人隆隆隆隆聲不斷。不明就裡時,揮之難去,直如咒語夢魘;縱便醒覺,知其為何物,還是會繼續糾纏。《瀑布》中不時有聲波滾動,偶如悶雷,時如轟鳴,每回有音波雜訊浮現時,是暗示,亦是在帶領觀眾進入羅品文的思覺世界:那種無以名狀的惶然,那種莫名所以的存在。《電車狂》的母子情映對《瀑布》的母女情,那張海報算是提醒,亦是伏筆,等待天涯知音。
編導鍾孟宏在新片中展現對傷病者的溫柔體貼。

大人

「我只是想知道我母親的存款有多少,你們為什麼要講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大人的世界有多複雜?小靜只能一點一滴摸索探尋,她的氣憤,脫口而出的話語,都見證著她的跌撞與成長。
《瀑布》中的男人,不是「渣男」,就是「廢人」,還有一位沒有一句台詞的Frank,他和小靜一樣,都是大人遊戲後的產物,任由大人擺布。愛情、職場、大廈、賣場、雜貨店、房仲…男人主導的世界縱使不時換穿新衣,卻改不了悶煩窒息的無能本質。
小靜在雲淡風輕的那個午后,告別父親所說的話,有著不屑與不甘,是啊,大人做的狗屁倒灶事,為什麼都要由孩子來承擔?然而,她的腳步輕盈,眼神堅定,黑管配樂默默地吹越林梢,一如吹拂她臉上的微風,緩慢但自信,壓軸的低音管見證了小靜的破繭蛻變,也書寫著鍾孟宏對新世代的祝福與祈禱。
不過,小靜畢竟還幼嫩,看似有條不紊接管母親事務,也能頭頭是道分析房市行情,大人的算計圖謀依舊超越她的理解;大人追尋第二春的老派與生硬,則讓她對原本鄙斥的愛情與親情,轉進到了可以逗笑扮鬧的樂觀期待。
《瀑布》中出現兩款花束:大紅玫瑰雖然嗆俗,卻在忐忑中不失純真;五色花束,看似精美卻滿是虛情。後者棄置,前者留置,鍾孟宏連花都在說著青春抉擇。
當然,大人不是男人專利,也包括母親。《瀑布》中的母女互動其實是一場節奏有致的乒乓賽。從起床氣到居家隔離,從拒絕用餐到懷疑門外有人,從鬥嘴到鬥氣,主客易位、強弱互換,來回往復的強力互擊,成就了煙火輝煌的演技競賽。
由叛逆到體貼,小靜主宰著中場,她與母親從電路不通,慢慢進化到透過聆聽與觀察,體會母親的脆弱與迷惘,無微不至的機伶,一如她不時掛在嘴上的那句叮嚀:「有任何事,記得打給我。」體貼,成就了小靜的成年禮,僅管她也只是個小大人而已。
賈靜雯在電影裡因為婚姻、健康狀況等問題,人生陷入困頓。(本地風光提供)
然而,鍾孟宏不忘把球交回到羅品文手上,「可不可以不要再問我:『妳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傷病何時得痊?誰能打包票?就像瓦斯爐上的熱湯再次滾沸外溢,這回只滅了爐火沒釀災,有著要好起來的決志,其他交給時間。鍾孟宏對傷病中人有著如此溫柔體貼。
賈靜雯的弱音有抑揚頓挫,王淨則以銳尖氣音標識青春。

抉擇

有些頻率怪奇的聲音,一聽就很難忘記。《瀑布》中,魏如萱每回一開口,速度、語氣和咬字,都散發著讓人駐足尋思的磁力。
賈靜雯的弱音有抑揚頓挫,王淨則以銳尖氣音標識青春,自成一格的魏如萱則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異聲,喃喃自語,強烈排他,卻又勾人流連。這個角色的趣味在於她一如多數思覺失調患者,老是聽見有人在她耳畔唱歌,無法排解,只能共生,所以她的發聲法就復刻著這股音韻魔力:長廊看畫時,她提點著畫中深意;夜半走唱時,她分享著無以告人,羅品文卻能若有所悟的私密。
魏如萱飾演的思覺失調症患者常因聽見聲音,造成壓力。(本地風光提供)
能夠唱完全曲的演員不少,能像魏如萱唱得那般宛轉纏綿的人不多,「偶爾飄來一陣雨」指的是生命的遇合,相逢情緣各自解讀,然而,「也許雨一停,我就能再見到你」,不要被這句歌詞給騙了,她的歌不是唱給羅品文聽的,而是一位遠方的友人。「也許雨該一直下不停」,下不停,就不再相見,朦朧的淚和雨就是出院前的她,開給自己的解藥,也說明了何以她再度見到羅品文時,空間會揚起〈抉擇〉琴聲。
不似有病的她,卻出現在病院中;不該唱歌的時候,卻用夜半歌聲,唱給聽得懂的人。魏如萱所有的不合時宜,都在雕塑人生病況。

班鳩琴

《瀑布》的時光旅程,匆匆經年,歷經疫情與憂病的雙重襲擾,外商白領成了超商藍領,忤逆少女成了體貼女孩,流光座標與角色蛻變都提供著音樂浮動的必要資訊。
盧律銘選擇斑鳩琴做為主奏樂器,在台北街頭驟然聽聞斑鳩琴彈奏主旋律,有冷豔的距離感,幾絲異國情調,一種出走情思。斑鳩琴極不受控,音韻美妙,殘響卻不時紛亂,是一種不盡完美的樂器,往昔,樂師總是快彈急撥,暢述歡快,盧律銘卻不疾不徐,輕攏慢撚地開啟了母女旅程,微微失準,小小不規則,都成了音樂與角色之間,極纖細也極合宜的互動對話。
配樂盧律銘選擇斑鳩琴做為註記流光的主奏樂器,值得一品再品。(本地風光提供)
低音則是盧律銘的音樂魔法的祕密武器,從黑管、巴松管、大提琴到柔音號(Flugelhorn),有時候訴說著角色糾結於心的幽愁暗恨,有時候則是促弦急收的要害直擊。例如,父女風林晤談時,先有鋼琴、豎琴和弦樂交疊,最後則由低音管接管,厚實溫暖的低吟,扶襯著理直氣壯的小靜昂首前行的身影。
至於羅品文向女兒告白,會把身子養好,告別愁病的那場戲,先是豎琴取代斑鳩琴,並有黑管俯仰遊走,傳達意志清明的訊息,然後斑鳩琴換手進場,兼有吉他刷奏,鋼琴襯底,直到羅品文講完「我會想辦法好起來」,柔音號現身接管全局,柔而穩,慢又沉,對照重燃生之欲的羅品文眼神,你很難不被撼動。
好電影都會引誘思緒出走,音樂引你出神,再帶你還魂,盧律銘的配樂值得一品再品。

字型

鍾孟宏偏愛把電影片名押到最後才出現,《瀑布》亦不例外,差別在於字型越來越大。
鍾導前作《第四張畫》和《一路順風》的片名,字型都小到可以,完全不想出來搶戲;《陽光普照》則是徹底翻了過來,採用跡近日本人高橋征義以文字取勝的「高橋流」體系:幾乎占滿畫面的4個大字(陽光普照),搭配2個英文小字(A Sun),直接點題。
鍾鍾孟宏對字體與字型很重視,並列的巨大「瀑布」二字,營造鋪天蓋地吞噬感。
高橋征義強調簡報要吸睛,關鍵在要言不煩,多言無益。這款高橋流精神在《瀑布》中更加激進,因為字數從4降為2,一「瀑」一「布」猶如門神左右並列時,直接營造一種鋪天蓋地的吞噬感,那是瀑布的具象圖騰,亦因如此巨大,成為命運代碼,把鍾孟宏意圖傳達的訊息,壓軸時刻再來一次總複習。
鍾孟宏為人處事都極龜毛,對字體與字型的吹毛求疵,只是起手式而已,他戲稱自家字體是「甜蜜生活」體(公司就叫做「甜蜜生活」),除了用在他的作品上,別無分號,所有字體都是同仁一刀一筆親手雕刻出來的,因為手工,絕難複製,那份自信與豪情,就是他的簽名。正因為關鍵詞是高橋流的核心,本文選用關鍵詞尋訪鍾孟宏的創作初心,亦算是筆者與導演的對話了。
藍祖蔚(翻攝自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臉書)

資深影評人 藍祖蔚

  • 現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
  • 學歷:中興大學外文系畢業
  • 曾任TVBS、超視和東森電視製作人、中影公司製片經理、《自由時報》副總編輯等,2004年獲廣播金鐘獎流行音樂節目主持人
  • 著作:《與電影握手:藍祖蔚的藍色電影夢》《王童七日談》《光影上路》《奧斯卡獎作曲家的故事》《聲與影:20位作曲家談華語電影音樂創作》《日出》
更新時間|2023.09.12 20:40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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