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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8 13:32 臺北時間

【晏山農專文】其實,他就是文壇的馬英九──詩人余光中之死

詩人余光中。(圖/東方IC 設計/鏡週刊)
詩人余光中。(圖/東方IC 設計/鏡週刊)
他是黨國體制的模範生:學經歷完整傲人、仙風道骨有長者之風、字跡工整娟秀、為人謙沖幽默,但為維護黨國體制,對異己絕不手軟。而這樣的特質彷彿又像一個人:帥氣的外表、優雅的談吐、學經歷完整、字體纖細漂亮……
余光中發表於《文星》的評論〈儒家鴕鳥的錢穆〉。(晏山農提供)
N年(至少20年起跳)前,曾窩在圖書館查詢鄉土文學資料,剛好左近陳列著《文星》雜誌,既來之當然得入寶山一窺,儘管是陳年舊酒,聞之卻醇厚濃郁、樂在其中。其中有篇文章〈儒家鴕鳥的錢穆〉(80期,十四卷二期),作者痛斥「錢穆先生是一隻典型的儒家鴕鳥。他站在大英國旗的陰影裡,夢想著古中國的光榮。他只看見西方的太空人,看不見(或者不承認他看見)西方也有他們的『聖人』,也有他們的蘇格拉底和耶穌。他只看見西方的機械,卻沒有看見西方的民主和自由」。由於我極端厭棄錢穆這類的國粹派文人,所以此文讓我澎湃激昂不已。此文作者是誰呢?余光中是也!
那是1964年6月的文章,余光中正值文思正盛的36歲峰期,而他在《文星》寫過不少潮味的犀利文章(總計他在《文星》發表的詩、散文凡66篇),顯見他亦是西化派的前鋒戰將,難怪他對咀嚼中國舊文化,以管窺天下的錢穆是何其不屑。錢穆一生是始終如一的「反潮流」人物,是捍護中華文化的唐吉訶德。當年的西化青年擊鼓而攻之,一點都不意外,可,為何昔日之芳草,今竟成蕭艾!?這個大問號遠大於〈狼來了〉所留的污漬,盈繞我心久久不解。
他的詩清淺易曉,是不少人入門的啟蒙源頭
據說,梁實秋如是讚賞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先不問服不服氣,余光中於台灣的新詩、散文確實影響深遠。
若說多數人畏新詩如攀高山登百岳,那麼余光中的新詩就是造梯設棧道,他的詩清淺易曉,是不少人入門的啟蒙源頭,其後楊弦、李泰祥都將余光中的詩改編為民歌傳唱,詩歌一體、體用相符。祇是躍過小溪後,多數詩人寧取險峻路,不願耽玩於溪沙之地。而晚年的余光中詩品已是江河日下,徒留1972年的〈鄉愁〉盈載了剩餘價值,讓中國前總理溫家寶大玩統戰遊戲。唯一不變的是,他的詩作投稿各報副刊,循例是原稿直接照相作版,而非另行打字,祇因他的字跡端正、娟秀,視為藝術品不為過。
倒是余光中的散文讓多數人更為認肯。余光中提出彈性、密度、質料、速度四理論,對修辭、意象語及結構都勇於實驗,使其在當代散文領域立了一席之地。余光中散文恬淡中富幽默品味,這似乎和他投入梵谷研究和翻譯王爾德有關,於是文字有畫、字裡行間雋永成趣。
他的曝光率高於所有文人,烙在人們腦中的品牌印象自然鮮明
余光中當然文才橫溢,但說他是「詩壇祭酒」(顏元叔語)、「文壇第一人」(陳芳明語)則是讚譽太過了。朱宥勳在〈有沒有「詩壇祭酒」的八卦?〉一文,指出「毫無疑問,余光中就是一位深受官方熱愛並且也熱愛官方的作家。」所以教科書會頻頻選用他的文章(當年我上國中,國文課本就有余光中的〈鵝鑾鼻〉一詩,但此詩絕非良品佳貨),他的曝光率高於所有文人,烙在人們腦中的品牌印象自然鮮明。不過,要達成如此的「成就」,若非自身善於掌握風向、勇於上擂台挑戰,是難以克奏膚功。
余光中先是參與了1972至74年的「現代詩論戰」,熱戰中他就將唐文標言論與是時的中國文革連在一塊,認為文革是「革古典文化的命」,而唐文標則「一筆勾銷古典文學與現代」,一頂紅帽子就往唐文標頭上戴。不過,平心而論,當時唐文標的批判用語也太激、太不留情面,所以引發對手的情緒反彈也都可以理解。
余光中〈狼來了〉。(晏山農提供)
余光中扣唐文標紅帽,其實是文人論戰常有的舉措,祇不過這也反映出余光中反共思想濃烈,以致對左傾思想極度排斥,就在「現代詩論戰」餘震未平,「鄉土文學論戰」接踵而來,於是余光中接續彭歌〈不談人性,何有文學?〉之後,祭出〈狼來了〉一文,紅帽子再度祭出,這不過是他前此論戰的膝蓋反射罷了!但兩者就是不同。他扣唐文標紅帽,可視為詩壇茶杯裡的風暴,因為那沒有援引到外力。但到了「鄉土文學論戰」,黨國勢力已然介入(彭歌的身份就是明證),余光中扣人紅帽是有殺傷力的。
何以一個敢捋錢穆虎鬚的西化派,到了晚年竟搖身一變,成為中華舊文化的捍衛者?
至於他是否還進一步寫信給王昇狀告陳映真,由於當事人俱往矣,這就成為《促轉條例》通過後不能迴避的課題了。無論如何,余光中站在權勢者一方,日後他在中山大學擔任要職,豈會與他在「鄉土文學論戰」的表現無關?他的歷史定位就此留下污漬。
余光中的行徑讓人憶及1950年代美國麥卡錫主義盛行時,好萊塢的大導演伊力.卡山(Elia Kazan)。曾兩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執導過《岸上風雲》《慾望街車》和《伊甸園東》等經典大片的伊力.卡山,1952年被傳喚到「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House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作證時,就供出好萊塢裡的共黨分子名單,致使這些人立遭失業、破產的浩劫,伊力.卡山的抓耙仔行徑成為好萊塢永遠的痛。1999年奧斯卡頒給他終身成就獎,會場上有近半數影業人員不鼓掌、手抱胸,表達他們對伊力.卡山的憎恨。固然無人能否認伊力.卡山的電影成就,但他的抓耙仔行徑就是讓人不齒。
除了〈狼來了〉殘留的歷史污漬外,再回到上頭我的疑惑:何以一個敢捋錢穆虎鬚的西化派,到了晚年竟搖身一變,成為中華舊文化的捍衛者?是遭錢穆附身了嗎?我試由「同情的理解」角度,以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文評家安諾德(Matthew Arnold)的思想,對映余光中的變與不變。
余光中不似全面西化的李敖,而是國民黨開明專制的擁護者
作為文化守成主義旗手的安諾德,對於當時英國社會的三個階級(貴族、中產階級、勞工)都極不滿,貴族怠惰不進步,中產階級是市儈之輩,勞工無產階級則是群氓(Populace),三者造成英國的文化無政府主義狀態,因而他著重於文化、教育,並訴諸國家力量的強大、介入,他認為「國家最能代表國民健全理智的力量,因而也最具有統治資格,在形勢需要時,最能當之無愧地對我們全體行使權威。」安諾德是柏克(Edmund Burke)保守思惟的承繼者,他認為「文化」是「世界上最好的思想之最完美的表達」,他是站在帝國尖塔為抵禦文化失序的守護人。
以此對照余光中,早年的他儘管是積極的西化派,大量引介西洋文學、藝術,甚至民謠、搖滾都廣納包容;但那是戒嚴鎖國的年代,整個社會呈現出有序但貧弱的黑白色調,余光中是在這等政經情勢下試圖填入有限的養分,讓黑白綻放彩色、讓中華文化繼續茁壯而已。他不似全面西化的李敖,而是國民黨開明專制的擁護者。然而70年代的「現代詩論戰」和「鄉土文學論戰」,讓他嗅到紅色左翼味,所以他更而保守右傾,以反共之名力挺黨國體制;到了80年代,一方面是資本消費主義的全面橫流,一方面是華夏想像崩解,本土意識抬頭,於是昔日的西化派就此全面轉向守舊主義。
但和安諾德異同的是,安諾德並未依附王權、政治勢力,他是以文化貴族身分投入文化、教育的改革洪流,其自主性是相對清楚;反之,余光中從來就是黨國之子,他是黨國體制的模範生:學經歷完整傲人、仙風道骨有長者之風、字跡工整娟秀、為人謙沖幽默,但為維護黨國體制,對異己絕不手軟。而這樣的特質彷彿又像一個人:帥氣的外表、優雅的談吐、學經歷完整、字體纖細漂亮;但同樣的,為忠於黨國,樂於充當波士頓街頭攝影員,盡情獵取異議者的身影。對,這是馬英九!兩人神似之處太多,祇因他們都是黨國體制的寵兒和捍護者。
余光中眼中的馬英九是他攬鏡自照的同一影像,那是顧影自憐的心理投射
余光中一生寫過太多政治阿諛詩,蔣經國逝世時他寫了〈送別〉。為此李敖補上「悲哀的馬屁,臭臭的馬屁,為你而拍;悲哀的新詩,無恥的新詩,為你而寫;親愛的朋友,辛苦的領袖,慢慢地走,快了我跟不上,因為我是你的狗。」更不用談2011年底總統大選前夕,他為歌詠周美青所寫的〈某夫人畫像〉,其驚世駭俗大概可與郭沫若讚譽史達林(〈我向你高呼萬歲〉)、毛澤東(〈毛主席賽過我親爺爺〉)相提並論。
余光中為歌詠周美青所寫的〈某夫人畫像〉,他的字跡端正、娟秀,視為藝術品不為過。(晏山農提供)
當然也不能不提Bumbler的翻譯爭議。2012年《經濟學人》刊載一文Ma the bumbler,多數人譯為笨蛋、笨伯,唯獨余光中解為「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愚公移山」,一時輿論嘩然,馬屁精之譏不脛而走。然依我看,馬屁固有之,但顯然余光中眼中的馬英九是他攬鏡自照的同一影像,那是顧影自憐的心理投射。放到黨國框架來看,余光中就是文壇的馬英九、馬邦伯。
儒家文人的劣習就是「習得文武藝,貸與帝王家」,舊時依附皇權,今則攀沿黨國。所以他歌頌蔣經國、推崇周美青,也都是從黨國眼光哀憐領袖的不再,以及寫真黨國夫人的晚霞夕照。祇因余光中就是中華民國美學的最後殘餘,剝落褪色非常嚴重,所以他必須不斷塗抹點脂才能撐起一絲絲風華,但愈是加添外掛,更顯黨國的搖搖欲墜,以及沒了黨國輔翼的余光中,就是那麼孱弱瘦小。
黨國體制以及意識形態的再生產,讓個祇具祕書長材質的馬英九坐上大位,致使台灣搖撼不已;也是這一利維坦框架,讓個詩文距峰頂尚有一些距離的浪潮兒被捧為詩壇祭酒、文學中心。而今詩人駕鶴西歸,除了鄉愁之音覆頌不輟,狼嚎之聲恐也讓人永誌不忘!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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