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2021.09.25 05:58 臺北時間

老後第六課:冒險開拓邊界的海洋精神

年逾75歲的黃凌霄,正就著電腦寫下他所知的古船知識,希望能將這些造船技藝傳承留給後輩。
年逾75歲的黃凌霄,正就著電腦寫下他所知的古船知識,希望能將這些造船技藝傳承留給後輩。
台灣中式帆船的開拓者黃凌霄,七十歲還在造古船出海,想重現大航海時代的精神。對於有人質疑他這麼老,幹嘛還這麼累要另造一艘船,黃凌霄說:「你如果認為你很老,你就什麼都不會想做。」
第五集,陳明忠提到環島最困難的是走出陸地,而不是在海上。對此,先行者黃老黃凌霄可能有類似的體悟。中年迷上帆船,開始學習相關知識,擁有自己的船。然而因為現行法規,下海反而寸步難行。他勇於衝撞體制,爭取海上民權,深深影響陳明忠,也試著努力復育和保存淡水河文化與古船。
不論是黃凌霄、陳明忠或張宗輝,早年埋下造船出海的種子,到中老年後萌芽茁壯。不斷嘗試冒險的精神讓他們在老後享受自由,也持續找到新的活力與方向。
現在就來收聽《我和我的老朋友》EP6
上一集,我談到老朋友陳明忠跟張宗輝在年過六十歲,用自己造的船冒險環台灣島一周,而這個中年下半場的出海夢,是如何在生命的早期就開始醞釀,到了中年開展行動實踐到成熟,成為自己終身所愛。這樣的價值讓他們能持續帶著好奇、冒險與探究未來的心,面對老後。
這一集我要來談他們在老後所尋得的天職,讓他們持續發揮了自己的潛能與創造力。我們來看看這群愛好海洋跟帆船的長者建立了怎樣不同的老後典範?不同世代的他們之間因為相互溝通、學習,又有著怎樣的傳承關係?到底他們想為台灣留下什麼?
走路號是黃凌霄的首艘休閒船,為了讓它能夠順利下水航行,黃凌霄經歷了許多抗爭。

人生七十,造古戎克船

初春,東北角的卯澳,陽光正好,蔚藍的海面彷彿在招喚水手們出航,七十五歲的黃凌霄坐在二樓的書桌前,戴著老花眼鏡,用電腦很專心的在寫作。作為一個古船專家,他正在整理書寫自己於2017前後兩年,到中國福建漳州月港找第六代造古船的老師傅,打造古中式帆船戎克船的田野紀錄。這艘全長17.6米,寬4.8米,塗著藍綠紅白黃黑及劍獅圖像的傳統木製船在2019年完成,並成功從廈門中澳碼頭完成多次出航。古船乘風破浪真像是來到大航海時代。若非新冠疫情在全球爆發,此刻黃凌霄應該正駕著這艘古船循著當年馬可波羅的航程,在前往義大利威尼斯的路上。
已經四十年沒有老師傅在建造這種全木製的仿古三圍海外貿易船了。陳明忠將黃老這艘稱為台灣的五月花號,因為老祖先當年就是駕著這種船渡黑水溝來台。早在百年前,戎克船就在淡水河口外出入,與當時台灣的原住民進行貨物交易。
黃凌霄從中年迷上帆船開始,便一路到歐美、紐澳及中國學習中西式帆船的知識,也自己在台灣找老師傅打造傳統中式帆船。他先後在台灣造了三條船,後來在摸索台灣中式帆船的過程中,溯源找到了中國福建的大船建造傳統技術,於是住在福建月港兩年,跟著老師傅一起生活、做田野,把只存在於師傅口訣中的造船工藝技術跟知識記錄下來。黃凌霄認為,這些再不記錄,再過十幾二十年,當這一代師傅凋零後,就完全失傳了。
陳明忠解釋黃老造這條戎克船的意義:
陳明忠訪談錄音
//因為中國製船是沒有船圖的,西方很容易找到傳承繼續把它做出來,因為都有船的設計圖,可是中國船的設計圖就是口訣,一堆文言文,你必須從師傅一代傳一代,你從裡面,他的尺寸什麼都藏在裡面。
黃大哥就到福建找到老師傅,依照原來的圖,他的師父的師傅,好幾代師父傳下來的這些口訣,把那條船做出來。因為疫情關係,現在那條船卡在廈門,沒有辦法回來。
如果能開回來放淡水河,或是在淡水河上走,用台灣五月花號這個名義,變成淡水河的文化資產,會幫淡水河增加很多活力。就像我們復育淡水河裡面的魚,絕種的魚,可是它很珍貴,我們讓它活過來,在這河上行動,那就是很大的生態意義了。//
黃凌霄當時要造這條船時,已經七十歲了,身邊友人紛紛反對,他也不理會,反正老婆點頭同意,他就立刻去做了。陳明忠非常能理解黃凌霄為何趕著要做這件事。他說:「曾有朋友對他這年紀再去造一艘船很不以然,但是我告訴我這個朋友,黃老是在為了後代留點東西,而不是為了自己再多擁有另外一艘船。」
為了讓船有地方停靠,方便出海,黃凌霄二十年前就在東北角卯澳買了一個老房子,如同討海人一樣,傍海生活。

黃老首開先例,衝撞台灣海禁政策

陳明忠稱黃凌霄為黃老,黃老長陳明忠十歲,深深影響陳明忠。兩人結識於當年黃老成立的五米樂社團,當初社團集結一些愛船人士,團名叫五米樂,就是指玩的是五米以下,不須要執照的船。黃凌霄走遍世界,行廣見多,又勇於衝撞不合理的體制,為後人開路,像個典範,激發潛藏在陳明忠心中的天職。兩人深愛帆船,彼此像師徒,又像知音,對於推動更多台灣人造船出海,以及復育台灣的河海文化都有一股難以撼動的使命。
陳明忠訪談錄音
//我們對古船其實完全沒有根,都是長大開始玩船以後,認識黃大哥,接著又在淡水河往來,看到三腳渡,一些老木船跟老師傅在造船,受到一些感動。那是五十歲以後了,很可惜,以我們這個年齡,能夠抓到這個脈絡,找到一條我將來要走的路。
歲月不饒人,可是我們來講的話,還算可以啦,而且我們只有在退休以後,有完全的時間來投入。我很希望淡水河將來會變成一個國家公園。//

復育淡水河文化與古船生態

當陳明忠延著對帆船的愛好向前走,還有看著前輩黃老復育古船,走在前方的身影,他逐漸看清楚自己前面的路—他要復育淡水河的文化跟生態。
陳明忠訪談錄音
//淡水河在全世界來講是一條很特別的河,可以稱它是世界級的,我為什麼講他是世界級的?就是因為他的特色。
淡水河第一個特色就是它的潮汐。當然,它周圍的景觀,山啦、水啦、風景,如果我們從水上走一趟,就會看到整個風景非常美麗,旁邊有火山,河邊有一千多公尺的火山,這在全世界沒有的。而且這條河,寬到可以開船,水量也足夠,這在全台灣其他地方也沒有像這樣子的河。
它有一個特色是,我們現在開的船,航行的時間必須跟著淡水河漲潮、退潮來控制。我們看這條河,目前潮水的狀況是倒流的,從河口往上流,一直流到汐止,所以汐止為什麼稱為汐止就是潮汐的水流到那裡為止。
古時候這條河是很重要的經濟命脈,因為當時台北盆地住的差不多都是原住民,原住民有些鹿皮、山產,會拿到淡水河的港口外,外面會有英國船,中國福建來的戎克船,在那邊產生交易,還有茶葉交易,我沒有特別指哪個年代,就是淡水河有人類進來開發,有歷史之後,陸陸續續有這樣的貿易往來。
原住民就會利用退潮的時候,從台北坐著他們的獨木舟,載著要賣的東西,順著順潮流,一直下來,船不用划速度非常快。交易完了之後,六小時之後,潮水會漲回去,他們就利用漲潮,把跟漢人交換的東西再帶回家,順著流上去。
當時大概會有三種船在這個河上跑,以漢人來講。原住民是用原木去做成,我們稱為艋舺,艋舺那地名就是用原住民一種獨木舟來命名的。//
陳明忠說的當時漢人坐的三種船,第一種就是我們採訪時搭的傳統木造舢舨,這種船因為捕魚,已有數百年歷史,目前淡水河剩下不到十艘,而且大都很破爛,木頭做的船就是要不斷整理、修復,所以陳明忠跟張宗輝現在一有空,就動手修復。
第二種是所謂比傳統舢舨大一點的中型船—紅頭船,
陳明忠訪談錄音
//我剛講到有一種貿易往來的時候,在淡水河跑的,比這種還大,可以載貨,叫紅頭船,現在在迪化街大稻埕碼頭陸地上做了一艘,就是那種船,但是那是假的,而且那艘不能下水。現在沒有這個船了.已經消失了。
再另外一種,就是更大的,從福建載著我們的老祖先,來到台灣。我稱呼他為台灣的五月花號,就是西方人稱的戎克船。她大部分就是開到淡水河口,後來淡水河因為有淤積,那個船沒辦法進來,以前它可以開到萬華。
靠風力航行的帆船,需要透過身體的重量平衡船身,用全身感受浪的起伏,依著海流前行。

為什麼我們要救這些東西?

在全世界比較文明,進步的海洋國家,他們不會把這種船遺棄了,沒有了,就讓老百姓,讓人民整個記憶忘掉,他們會做一些船來復原,放到河上,讓後代子孫了解當年的文化狀況。一條河以它的生態來講,我們台灣現在做很多保育工作,河裡頭已經沒有珍貴魚類,一些人會想辦法去復育,櫻花鉤吻鮭,還是一些野鳥,已經快消逝的我們會去保護他。那已經消失的種類我們會想辦法去復育。
一條河上的船也是一條河的生態,我剛講,舢舨已經瀕臨絕種,我們怎麼復育?就是把舊的東西不要讓它再消失,有可能的話,我們再造新的。另外像紅頭船,已經消失的物種,但是只要能夠找到原圖、考古的歷史資料,就有辦法把它復原在河上跑。
歐洲有一整套法律針對這種古船,或是復刻版的船,完全受保護,不用執照。我們政府應該朝這個方向去做,才有辦法讓這些文化古蹟再次復原,活過來。
這是我對淡水河,除了自然景觀之外,在文化資產上面最大的期許。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讓淡水河有這三種船在河上走。10:08我們可以把它推展成觀光,不一定要像關渡那一艘,那是密西西比河的船,那是美國的文化,我們擺在那邊很奇怪。我們應該建立我們自己文化的東西,讓自己的船在這條河上跑。//
陳明忠跟黃老因為自己造船下水,又復育古船,因為從其中得到豐富的知識跟體驗,因而認為,這也是一般台灣人都應該能享受的權利。上集提到陳明忠下學期要回大學念研究所,就是希望透過學界對政府的影響力,推動這些淡水河古船跟文化復育工作。
陳明忠訪談錄音
//真的船必須下水,才是一個活的東西,你去體驗,在水上飄,去聽水聲,你去感受水流,你才知道這艘船為什麼長這個樣子?在台灣的舢舨跟福建的舢舨就是不一樣,會根據地理條件來處理他的造型。所以它是一個在地的東西。
我就希望這個東西能變成一個活的文化資產,是一個活的博物館,讓人民來上面體會,古時候這條河,祖先怎麼做這條船在這條河來來往往12:06。那個才是一個真的讓你得到很大的收穫的學習機會。//
小船並列在淡水河畔,讓我們有了親近河海的機會。

復育中式古船的先行者

今年年初,陳明忠帶著我到永和去找黃凌霄敘舊,目前黃凌霄被疫情困在台灣,假日會去卯澳,平日則在永和,負責接送孫子下課。走進黃凌霄永和家中,幾乎可以在各個角落,看到許多等比例,各式帆船模型。這是多年來,黃凌霄走遍各地搜集或朋友送的。在他卯澳家客廳,還擺放著一艘真正蘭嶼達悟族的拼板舟。陳明忠跟黃老兩人一坐下來就開始聊船經。兩人提起四、五十歲開始玩船時,都還在工作,當時台灣也沒有那個環境,真是經過千辛萬苦才走到這裡。
台灣解嚴後,當帆船還是一片荒漠時,最早落實自己造船在海上跑的就是黃凌霄。上一集張宗輝提到,台灣六、七O年代,家鄉淡水河仍依賴中式帆船—小舢舨捕魚擺渡的富足。1959年,正在淡水唸初中的黃凌霄跟張宗輝一樣,在淡水河畔初見正在捕魚跟耙蚵仔的中式帆船舢舨,就覺得很有意思。某天河上突然出現一艘西洋帆船,那是台灣第一艘娛樂帆船,西洋帆船的美深深吸引黃凌霄,他追蹤後發現是由大舟造船的前輩們所造的,主人則是住在小白宮旁邊別墅的英國人,從此他滿腦子都是帆船。
學校畢業後,黃凌霄到沒有帆船的台北流浪了一陣子,生活跌宕起伏,但是腦海始終忘不了帆船。生活能糊口後,他提醒自己,絕不要忘記做苦中作樂的事。那時,出國不容易,他就帶著老婆跑澎湖,有十多年,他們年年造訪澎湖,跑遍澎湖各離島。黃凌霄覺得白沙鄉跟西嶼的古舢舨,外觀非常「口錐」,從此愛上古船。
在台灣經濟奇蹟那個年代,黃凌霄經營電子零件企業有點成果後,就在工作之餘,開始出國玩船。黃凌霄說,當自己被傳統帆船所散發的美跟人文氣息吸引後,就像被鬼附身,中邪似的難以掙脫。為了瞭解帆船,他曾到加州、澳洲跟英格蘭短暫學習,瘋狂吸收中西式帆船的各種相關知識,並想在現實上落實這些知識出航。快五十歲時,他終於在白沙鄉訂了第一艘由澎湖傳統師傅打造的古帆船,當時為了玩船,買下現在卯澳的古厝定居。
走路號是黃凌霄的首艘休閒船,但是當年連遊艇都還沒開放,黃凌霄想開自己的船得有漁民身份,他想辦法買船籍,擁有漁民身分,走路號也就名正言順成為漁船,讓他能在卯澳港進出。但是漁船規定不能搭載非漁民,有次記者搭他的船採訪他,出卯澳港繞一圈回來後,黃凌霄就收到一張海巡開的紅色警告單。
陳明忠訪談錄音:
//他是第一個帶著我們去抗爭的,像漁港,他說,為什麼我們納稅人繳這麼多錢給政府去建漁港,只有漁民可以用?整個漁港空在那,我只是借個路過去,出去再進來都不行。
為什麼他的船是漁船?他其實是在建造一艘古董船,把文化資產、文化遺跡復原,但是做出來無法請牌,那船需要靠港,它只好去弄個漁民身份,那條船掛漁船牌,那是早期,尹衍樑最早的船,好像都是漁民身份,現在講起來不可思議。
所以很多人遊艇就去掛漁船,可是後來覺得你們在鑽漏洞,《漁船法》又訂一條,非漁民不准上船。政府一直在防堵,沒想到開放以後會有一條寬廣的路可以走。它就把路越堵越小,讓你不能做。//

帶頭抗爭,爭取海上民權

2011年,黃凌霄造的第三條船黑水溝號比走路號大一些,有船艙,是他找野柳的造船老師傅依傳統古法造出來的,就怕再過幾年就看不到這種中型的傳統帆船了,也想比較跟西洋帆船的差異。此船取名黑水溝是緬懷當年台灣先人橫渡黑水溝來台的艱辛,整個監工過程,他跟著師傅一起生活,並仔細地用筆跟相機記錄下傳統木造帆船打造的流程,他還做田調寫下討海人的俚語、風俗與生活,後來出版《黑水溝,漫談打造台灣北海岸傳統帆船》一書。
這艘船建好後,原本是為了慶祝建國一百年,出海時卻處處碰壁。
黑水溝是五米以上的木造船,當時無法可管,一出身就變黑戶,放在野柳山上。黃凌霄很不滿,他造船是要出海的,不是擺在山上好看的,而且台灣漁港是納稅人出錢蓋的,理應全民共享,黃凌霄決定先請吊車,將船吊下水,但是他怕黑水溝如果直接從野柳下水,會被大船夾破,只好請吊車半夜偷偷摸摸將黑水溝運到卯澳,想從卯澳出海。
海巡阿兵哥一看怎麼古代的船會出現在這裡?嚇壞了,一直問有沒有申請,黃凌霄以正在申請辦活動唐塞,趕緊將船吊下水。其實木船要申請船籍根本不可能,黃凌霄只能一直說,正在準備,其實是毫無準備。阿兵哥不斷打電話,用各種方式施壓,要黃凌霄將船吊回山頂,黃老心想新船沒測試不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不會判死刑,他自行決定出航。
黃凌霄曾說,如果他想這麼多,就什麼都不用做了,所以他都先做再說。陳明忠則說,在台灣玩船的人對於政府這種管制做法的回應,分成鷹派跟鴿派。黃老算是鷹派。所謂鷹派就是「說走就走,有水就開,有港就給他進,憲法賦予人民擁有主權跟行動自由權,這港還是我們納稅建的,槓上才能凸顯政府海洋政策的問題,這派人戲稱台灣是個沒有水的「每羊」國家(每羊就是海洋兩個字去掉水)。走這個方向,藉機抗議。」
鴿派則說「要按步走,就依法申請公文。准就有路,不准,循理再爭,看理由才能找出政策的荒謬之處。」陳明忠說,他們環島就是採鴿派做法,想找出問題在哪,日後可以跟政府建議。環島這整個申請流程,陳明忠事後有畫個圖放在自己的新書裡,供後面想環島的人參考,但是,他坦承:「如果讓我事先看到這張圖,我大概沒有勇氣環島。」
黃老回憶起當時黑水溝一出港的狀況,海巡署派出好幾組阿兵哥跟蹤監視,拍照存證,後來還出動一艘巡邏艦,但是不知為何最後也只是提醒他們小心,就開走了,黑水溝號因此試航過兩次。但是上岸後,黃凌霄就不斷被海巡弟兄邀去辦公室溝通,但是彼此觀念南轅北轍,根本講不通,黃凌霄覺得這些阿兵哥直到數位時代,還是依循戒嚴時期老芋仔教的那一套「管死老百姓」的做法,非常荒謬。
中老年以後找到的天職,帶領著陳明忠與張宗輝航向更寬廣的海洋世界。

早年海外經商,踏入西方航海國家世界

黃凌霄說:「我那時常對阿兵哥曉以大義,說我們只是一群傳統中華文化的熱愛者,想探討幾乎快要消失的傳統文化,找回咱先民橫渡黑水溝來台的冒險犯難精神,並促進大家對即將消失的精緻文化產生興趣,進而去珍惜它。但是阿兵哥儘管執勤非常有禮,我們這些死老百姓仍然只能望水興嘆。」
陳明忠訪談錄音:
//自古以來,漢人就怕水,為什麼怕水,因為橫渡黑水溝,很恐怖。有一句話:「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移民來台灣要經過黑水溝,海上的風險這麼大,橫渡黑水溝過來台灣的漢人都怕水。所以我的媽媽,祖父,一代告誡一代,水邊不可以去玩。我想很多人家裡都有這個禁忌,絕對不要到水邊去玩,但是每年還是很多人淹死,因為我們沒有玩水機會,沒辦法去認識河川。
接著我們又碰到戒嚴,整個水域全部封閉、封死。
經過漢人怕水、戒嚴,水邊都不准去。造個船,坐船出去幾乎是天方夜譚,這樣下來就是幾百年,根深蒂固;然後,公務員的政令,公務員是最會唸書的,他們是最接受政府的那套思維,所以他們出來的所有政令都是怕水。
現在雖然解嚴了,雖然政治已經改朝換代了,可是關在鳥籠裡的鳥,你把門打開,他會認為飛行是一種病態,所以他們現在還是那種觀念,他們還是籠中裡的鳥,認為我們不能飛的。
我們是很幸運,能飛出籠到外面去跟野生鳥打交道的一群人。外面的世界是西方航海國家的世界。像我能夠在英國河邊,看到小女生,才小學,自己就駕著帆船在海邊玩,那種給我們很大的震撼。怎麼可能?一個小孩可以這樣玩?而且那個東西還是有帆,有些技巧的。她都可以這樣子玩。//
後來碧砂遊艇碼頭增設浮動碼頭落成,黃老決定開黑水溝號去湊熱鬧,當時颱風剛過,三天後又有個颱風要來,再不走就沒辦法去了,但是海巡仍不准黑水溝出港。黃老跟海巡說,我一定要去,你要開槍就開槍。黃老談起這段時,我驚呼連連,問他:「你真不怕他們開槍?」他說:「我當然是知道他不敢開槍啊,否則我怎麼敢?我最怕死了,後來他們要我簽切結書,我就簽了。中間他們有來攔截,一直廣播要我回去澳底做筆錄,我心想開到澳底跟開到碧砂漁港罪都一樣,就直接開去碧砂漁港了。」事後黃老被函送,最後不了了之。而黃老計畫想去的橫跨黑水溝,最後也沒去成。
黃老見多識廣,個性調皮,用一種小孩玩耍的心情面對這些事,談起這些過往抗爭,風趣幽默。對於老後還能如此瘋狂忘我的投入自己所熱愛的事,如今已滿頭白髮的黃凌霄說:「我感覺我才三十多歲,心智還很幼稚。你如果認為你很老,你就什麼都不會想做,就不會有那熱情,所以我一直沒有想自己很老。而且常常想自己不會死。」說完,他露齒而笑。
如陳明忠所說,雖然他們都年過四、五十,才開始有機會如當年他看到的那個英國小女孩那樣玩帆船,歲月不饒人,但是他跟黃凌霄、張宗輝用耐心跟毅力去衝撞僵化的法令,以周詳的計畫,謹慎地執行來克服海上風險,這種透過冒一點險來獲取更多機會,不就是台灣不斷提倡的海洋精神?

開船環島比環遊世界困難

說起陳明忠跟張宗輝駕帆船環台灣一週,黃老說,其實困難度比橫跨太平洋還大。他說:「從美國聖地牙哥橫渡太平洋回台灣,需要的只是時間,只要有GPS,不會太困難。」黃老解釋,因為順著從阿拉斯加、北美西岸到赤道,然後向西的太平洋洋流跟太平洋高壓航行,非常順,每天面對的就是太陽跟海洋。不像環台灣有很多地方要克服,因為潮汐複雜,地形多變,西岸跟東岸又完全不同。
像西海岸,從桃園到台南有很多潮乾港,退潮時,會延伸好幾里才沒入海,港內船都坐在沙灘或泥灘上,所以從海上入港得要循海溝或河溝才進得去。而布滿蚵架隔絕在內的港口,進港猶如走迷宮,全是蚵民們自己立的標示跟記號,因為不是國際通用,google地圖沒有標,GPS也找不到,外地船要入港難度很高。潮汐又不等人,如果沒有事前搜集資料,了解潮汐,探勘場地,不容易順利進港,全身而退,最後還可能落得還沒看到港口,整條船就被青蚵架卡住而動彈不得。黃老說:「台灣海峽的浪也非常厲害,不是很輕鬆就可以過去。」
駕船從海上望向西海岸,是嘉南平原,很遠才看得到山,不像東海岸的海岸山脈緊貼著海岸線,中央山脈的清水斷崖也垂直聳立在太平洋邊上,雪山山脈由蘭陽平原西南向東北深到東北角,生出多樣性的海灣跟岬角,非常美,但有些舺角卻充滿風險。陳明忠回應黃老,說起此行環島最困難的就是航行到東北角的三貂角跟卯澳。陳明忠說:「三貂角跟卯澳,那裏深淺落差很大,太平洋比較低,台灣海峽比較高,水會往太平洋流,落潮時,就會像瀑布一樣,船到了就下沉,所以要算時間,等漲潮船才能平安過去。我拿古籍說的:『萬水朝東,水勢傾瀉,捲入地底,舟至即沈』」印證,真的是這樣。」
環島美景當前,有時危險在一瞬間發生。陳明忠提到當他們船來到鼻頭角,海非常平靜,看著鼻頭的岬角,非常漂亮,突然海陷下去,浪高到有一層樓,這時船得趕快穿過二、三十米的浪才能到平靜的地方。帆船原本有風,不怕浪可以穿過去,怎麼知道開到這裡突然沒風了,船在那邊隨著大浪像跳繩一樣急上急下,無法前進。陳明忠跟張宗輝趕緊拿起槳拚命用划的才划出去。

從海上重新認識台灣

這條路黃老也開船走過幾次,很清楚有多困難,他說:「卯澳討海人傳下一句順口溜『一卯、二龜,三鼻頭』,卯指卯澳,龜指龜山島,鼻頭指鼻頭角,這三個海勢最凶險的地方,排名第一的就是卯澳跟三貂角這裡。要安全出航,得累積很久的知識以及靠經驗。
翻看陳明忠在《造自己的船,環我們的島》一書裡對環島的描述,真的會為台灣周邊沿岸海象的多變震撼,他是這樣寫的:「台灣海況千變萬化,除了要與嘉義複雜的蚵棚博鬥⋯屏東車城外海的西南氣流引起的落山風,還首次翻船,嚇得暫停一週等候氣候穩定。通過浪況凶險的鵝鑾鼻時,戰戰兢兢,進入東岸滿洲海域時,海面又突然無風無波如鏡。」這跟我們的人生不是很像嗎?
我問陳明忠會恐懼嗎?陳明忠說:「會喔!」我又問他:「會怕回不來嗎?」他說:「會喔。很多意外都是突然,措手不及。」黃老插話進來,「怕死掉。」說完,跟陳明忠兩人相視,哈哈大笑。這就是探險的滋味嗎?陳明忠說,其實他們出海的船一定要造一個純空氣密閉的空間,就是水密隔艙,當船受傷時,水只會進一艙,不會進第二艙,這樣才不會沉船,至於翻船時一定不要離開船,要抓住船,等救援。救身衣則是一定要穿的。
黃老提到自己的第一艘走路號有時停馬崗漁港,有時則停卯澳,有次他要將船從馬崗開到卯澳,距離很近,但是也是要經過鼻頭角,為了安全,黃老還找個漁民朋友一起去,去馬崗時,海象還非常平靜,可是船一開岀去馬上不一樣,浪大的不得了,黃老怕死,要漁民朋友開回去,但漁民清楚水路,硬闖開過去,最後平安回到卯澳。還有一次他跟太太,還有朋友為了避開漁民的定置網,靠礁石走,結果遇到浪跟船完全平行,那是非常危險的,結果黃老被大浪打進海裡,他爬起來時,心想完蛋,老婆不會游泳,還好他老婆站在桅桿旁,也爬起來了。
黃太太經常跟著黃老一起下海探險跟玩耍,三月初春,我們來到卯澳,訪談結束後,我們跟黃太太在黃老家庭院一起曬太陽看海,我忍不住問黃太太,怎麼放心讓黃老七十歲還對岸去造船?她說,讓他這年紀還有事去做,很好啊。
黃老現在眼睛比較不好,但是因為重新發現文化根源,讓他更加專注投入,樂此不疲,他真的一點也不顯老。他跟陳明忠、張宗輝,在追尋天職的路上,持續找到了新的活力與方向。
陳明忠訪談錄音:
//我們玩船的人有個更大的夢想是,走出台灣。
一些外國人講,台灣的海域狀況其實會比他們環球會碰到的狀況更差。他們有一句話說,「有辦法在南中國海航行的水手,他就有辦法環遊世界。」台灣就是在南中國海。
下個目標原來是要走出台灣,黃凌霄大哥造了一艘我剛講的福建船,我稱它是台灣人的五月花號,老祖宗坐那個渡黑水溝來台灣。
我們有這個目標放在那裡。只要哪天疫情結束,我們會開那條船去外國耀武揚威一番。
在淡水河上採訪尾聲,陳明忠提到從小孩到老年,都可以來玩帆船,鼓勵大家造船出海,重新認識台灣。
陳明忠訪談錄音
//有一些臨時要應變、出很大力氣,那是極少數惡劣天候狀況,平常像今天這種天氣,要玩起帆船是輕輕鬆鬆的。我們看一些國外例子,全世界單人開帆船去環球一周,最年輕的是十六歲,一個荷蘭女生;最年老的,女的是七十七歲,一個英國女生,都沒有停,海上繞地球一圈。另外一個八十一歲,是年紀最大的,一個澳洲的男生。
從上面你可以看出,從小孩到老人都可以玩的一項娛樂.所以這種小帆船很適合在台灣推廣,因為入門很低。
我們都是中年在玩,目前我們一週在淡水河玩兩次的一群五、六十歲的人,我們都是退休的,都差不多領老人証了,這樣繼續玩下去,我們可以玩到八十歲。
我轉向張宗輝問他,「你有想要打破紀錄?」
張宗輝:他剛說,全世界最老的是八十一歲還出海?
陳明忠:還有機會。
張宗輝:還有機會,我們還沒這麼老。
陳明忠:想打破最老年紀的四項,每個人都有機會,但是最年輕的你已經沒有機會了。十歲開帆船環遊世界我們都沒有機會了,但是九十歲我們還有機會。只要努力活下去,你都有機會破一項最老的紀錄。
張宗輝:那還好,玩帆船的也越來越多了,以前我們玩帆船時,全台灣還不到十艘,現在越來越多了,越來越多,大家就越有機會去接觸。
陳明忠:我不會辜負六十歲之後這些剩餘的生命,然後,一個人的一生總要做一些對自己生命,自己子孫能交代的事情。//
走入黃凌霄、陳明忠跟張宗輝的生命史,我看到他們生命早期就萌芽的出海壯志就像是隱藏在一棵橡樹的果實裡,經過很長的歲月孵育,逐漸成長茁壯為獨一無二的美麗橡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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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9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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