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風物季語》、《料裡風土》與《料理臺灣》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在波士頓下雪的日子突然想喝「蘋果西打」，對，就是我們喝了四代人，從1965年開始在台灣上市的那瓶氣泡飲料，有記憶起的第一次吃辦桌，大學第一次熱炒聚餐，在第一次喝啤酒之餘，仍然習慣性地去透明櫃式的大冰箱拿一瓶蘋果西打，剛相熟的同學們用眼神給個讚。
下雪天想喝蘋果西打的情緒跟吃火鍋要吃冰淇淋同一概念，氣泡飲料在口腔裡啵－啵－啵彈跳感覺一如跑到屋外抓一把雪咬出的聲響，想念的蘋果西打無法用真正的cider取代之鄉愁很難跟在地人解釋，他們總說Cider是我們的啊，我們才是正典，有真正的cider喝何必喝sidar呢。
這款大西洋飲料公司在1965年推出的氣泡果汁，剛開始時叫美國蘋果西打（American Apple Sider ），1979年台美斷交時將美國拿掉，而sider明顯是cider而來，cider是法文蘋果酒的意思，英國人沿用這種說法，隨著五月花號抵達新大陸的移民，以hard cider稱呼蘋果酒，而cider是指未經過濾、未發酵且不含酒精的新鮮蘋果汁，口感通常比Apple Juice（蘋果汁）濃郁混濁，倒是與台灣的蘋果西打製作方式與概念最接近。
蘋果西打曾有一支廣告歌，歌詞是：「蘋果西打，蘋果西打，天然好口味，你一瓶我一瓶，不含化學色素，請喝蘋果西打……」微甜、清爽，喝起來是有蘋果香氣的汽水爽口感，以現在人的眼光看一定認為蘋果香氣是香精調味，然而，最初的蘋果西打廣告上載明的就是跟美國人喝的一樣的純正蘋果汁，誰說蘋果西打不夠正典呢，或許真有一點點差異——精神上的純粹性——美國精神。
美國革命前的北美州，乾淨飲水仍然缺稀，牛奶容易壞，啤酒需要麥芽釀造，而蘋果卻幾乎在任何一塊土地上都能生長，只要有蘋果就能釀酒；只要能釀酒，就能保留冬天的能量，蘋果酒因此成了殖民者的日常，也成了土地能否養起一個新國家的重要證詞——便宜、可靠、微酸，顯得粗糙的酒，卻也是美國最早的「地酒」。
這種生活方式象徵了不依賴大城市的商業運作與橫渡大西洋的貨輪，沒有貴族文化，只憑藉土地與季節，這正是美國建國初期最深的政治理想；美國開國元勳相信，一個合眾國要靠公民的德性維持，而最可靠的公民是能耕作的人，因此形成一條著名的政治理念；理想公民等於自耕農（independent yeoman farmer），土地能讓人保持節制與獨立，農人與自然的直接關係，被視為政治上最能信任的特質。
美國第一任總統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1789–1797）在 Mount Vernon開墾大片果園壓榨蘋果酒，他在日記中寫下，「今日壓榨蘋果酒，收成極佳。」（Pressed cider today, the yield is excellent.）這是革命將軍與農夫的雙重身份，也是土地教育政治的方式。
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1797–1801）每天早餐都喝蘋果酒，在信中坦率地寫，「一夸脫蘋果酒是我清晨的飲料。」（A quart of cider is my morning’s draught.）他相信自由社會的基礎在於能自給的農民，而非商業投機。
第三任總統湯瑪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1801–1809）比他的政敵亞當斯更激進，在 1785 年說過一句被反覆引用的話，「在土地上勞動的人是上帝選中的人民。」（Those who labor in the earth are the chosen people of God.）在他筆下，蘋果酒是合眾國的日用品，是理想公民的象徵。
第四任總統詹姆斯・麥迪遜（James Madison，1809–1817）在 Montpellier 農場實驗作物，並寫道：「獨立農民階層是共和自由最安全的守護者。」（Independent farmers are the safest depository of republican liberty.）對他們而言，一個會自己釀酒的農夫，比任何宮廷貴族更能守護自由。
近來Netflix影集《雷殛元首》（Death by Lightning）之所以讓人感受到古老的美國精神，在於這部作品的畫面充滿農地、牧場、鄉間宴席與地方集會，這些不只是舞台，而是早期美國政治的想像，土地是乾淨的、誠實的，並能夠淨化權力，只有來自土地的人才足以代表人民，而他被都市人槍殺了。
這套古老理念延續了兩百年，直到今日政治人物仍在蘋果園造勢，拿著在地口味的蘋果派，喝一口果園的cider，像是2020年10月疫情正嚴峻時刻，當時的川普總統在緬因州Treworgy家族的蘋果園造勢引起騷動，配不配戴口罩的根本不重要，這個美國文化密碼，有資格投票的公民都懂。
隨著工業化與城市興起，蘋果派逐漸成為家庭、節慶與國族的象徵——甜膩、溫暖、容易被想像成家；而蘋果酒則被推回農村與邊疆，帶著酸度、勞動與粗糙。在電影《美國派》（American Pie ，1999）中，青少年將性幻想投射在溫熱的蘋果派上，因為蘋果派象徵的是道德、家庭與純真，蘋果酒則象徵另一個美國，未被馴化的、仍然有著原始土地氣味的美國，甜與酸並存，就像國家的兩條神經。
要理解美國蘋果酒的本質，需要回到這個字cider的根源——法國——蘋果酒的起源地；諾曼第與布列塔尼六百年前就以蘋果釀酒，香氣細緻、含氧、帶著海風和雨的味道，至今，瓶身要印上cider有嚴格的法律規定，不得違反產地、製程與比例等原則。然而英法百年戰爭金雀花王朝退守島嶼，卻矢志釀出英格蘭農家版本的蘋果酒，英格蘭西南部採用苦味蘋果（bittersweet apples）製作較粗獷、木桶味更重的蘋果酒，殖民者與移民正是帶著這種農家蘋果酒來到新大陸，而北美早期的蘋果多為酸澀小果，農家以混種與野生蘋果釀酒，因此美國的蘋果酒呈現更野性、更酸並更具有邊疆精神的味道。
台灣人的蘋果西打與美國人的Sweet Cider / Apple Juice（軟性無酒精飲料）比較接近，更是一種Sparkling Apple Juice，含蘋果香氣的碳酸飲料（Soda / Sparkling Drink），大量製造的工商食品，跟蘋果園自釀的精神不同。
當然，我們也有原生種的野生蘋果，是鄒族與布農族的果物，然而尚未被開發運用，倒是梨山經營蘋果園的農人會把格外品拿來釀酒或釀醋，甚至有些精釀職人以蘋果釀酒在世界酒類比賽拿到好成績，在地方用自己的作物、微氣候與農業技術，自然而然形成的地酒風潮中，台灣的蘋果並沒有缺席，而且經常為自釀者的原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