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依璇、范修語/新竹報導】「少了客家,台灣社會就不完整。」今年獲頒客家最高榮耀「終身貢獻獎」的張維安說,「客家文化不只是客家人的事,而是構成台灣多元社會的重要拼圖之一;少了幾塊拼圖,整個社會就不完整。」
今年70歲的張維安,畢業於東海大學社會學博士,專長社會學理論、經濟社會學、資訊社會學及客家研究,並曾先後赴美國、澳洲、新加坡及中央研究院等多所學術機構。他長期投入客家語言、族群與文化保存研究,關注教育與人才培育,對客家學術與發展影響深遠。
長年從事學術研究的他,影響力並不止於學院,無論是走進電臺、參與公共討論,或到各地分享觀點,他不斷嘗試用更生活化的方式,讓學術走出象牙塔。
在講客廣播電臺節目《客座教授!安烈炫》中,張維安將一篇文章分五次說,用淺顯易懂的方式,把研究成果分享給「有緣分聽到的人」,他說,「不奢求立刻改變整個社會,但至少讓知識開始流動。」
最後關頭才投件 謙稱榮耀非個人
談起得獎當下的心情,張維安謙虛地說,除了很感謝、也有些「虛虛的」。在他看來,「有許多人一輩子默默為客家付出,出錢出力、傾其所有,卻未必站在鎂光燈前。」
「這份榮耀並非屬於我個人,而是屬於一整群長期耕耘客家文化的人。」張維安也坦言,其實原先沒有打算投件,直到徵件延長、獅潭鄉長勸進,才在最後關頭送出資料。
學術客觀性 資料與反省很重要
長期投入客家研究後,張維安發現,傳統社會科學往往強調研究「他者」,才能保持客觀;但當研究對象變成自己的族群,甚至是村落、家族,這樣的「近身研究」如何維持學術嚴謹,成為必須正面回應的課題。
他提出「研究自身」的方法論,將自己放入研究場域中,用社會學方法談客家,不能只停留在情感認同,而必須建立在充分而可靠的資料之上。包括人口數量、語言使用變化、分布區域,乃至歷史文獻、族譜等,都是理解客家社會的基礎。
然而,資料本身並非終點,張維安指出,客家研究同時需要詮釋層次的分析,理解「為什麼會是這樣」。例如客家建築中的神龕配置、風水觀念,或不同地區形式的差異,若僅停留在記錄,往往無法揭示背後的文化邏輯。
「更重要的是,資料本身也必須被反省。」張維安以族譜研究為例指出,部分族譜將家族歷史上溯至盤古開天、黃帝時代,顯然需要重新檢視;他認為,研究不能因為「有資料」就全盤接受,而應放回歷史與社會脈絡中理解。
學術的任務 去汙名、回歸真相
這樣的反省,也延伸到社會中流傳已久的刻板印象,例如「娶妻寧娶客家妹,嫁夫莫嫁客家郎」的說法,長期被當成描述客家文化的俗諺,甚至對當代婚姻市場造成實際影響。但張維安指出,這類說法往往源於特定地區的生活條件困難,卻被過度擴張為整個族群的特質,是將地理與結構問題誤讀為族群性格。
他認為,學術工作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透過理性資料與嚴謹分析,拆解這些被污名化的敘事,讓社會重新認識客家。
「不是要改變客家,而是讓它回到真相。」張維安說,對他而言,客家研究不只是族群研究,更是一場持續的「反省工程」,反省資料、反省方法,也反省長久以來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認知。
客語延續靠「家庭」 語言榮耀感是關鍵
談到客語政策,張維安指出,制度層面的保障已逐步到位,國家建立起相對友善的語言環境,公部門也提供母語服務;然而,真正決定語言能否活下來的,關鍵仍在第一線「家庭」。
「年輕一代不會講客家話,是長輩的問題。」張維安直言不諱,孩子學會什麼語言,取決於家裡講什麼,「你不跟他講,他怎麼會?」他指出,「不能把希望都押在學校那一小時的母語課。」
至於上一代為何不跟孩子說母語,張維安理解到,過去的社會環境並不鼓勵講客家話,甚至往往被視為劣勢、被歧視,「讓人覺得,最好不要被知道自己是客家人。」因此造成語言的斷裂。
不過,張維安說,這些結構正在改變,政府已投入大量資源;下一步,是社會與家庭要接棒。
他以社會學推算指出,只要一個社群有七成的人自然使用客語,語言就能延續。「現在還沒到那個比例,但我們還有時間。」他說,如果每兩個會講的人,願意帶一個不會講的人,三十年後,客語仍有希望,關鍵在於重新建立語言的「榮耀感」,讓人覺得「我會講華語、會講閩南語,還會講客家話,這是一種資產。」
他分享旅居美國的朋友,成功讓孩子說閩南語的例子,「關鍵只有一個,父母在家裡堅持使用母語。」孩子在學校講英文、與朋友講華語,回到台灣,則自然融入閩南語社群。
他進一步提醒,AI與演算法時代,語言弱勢可能以新形式出現,「如果客家文化沒有進入資料庫,未來我們看到的『台灣文化』,可能只剩單一觀點。」因此,重點不是抗拒科技,而是理解其限制、正確使用。「就像我們教學生使用AI,而不是禁止AI。」
世代交替 「少了客家拼圖,台灣不完整」
面對學生世代,張維安清楚感受到族群議題的轉變,對許多年輕人而言,族群不再是一個迫切的政治問題,也未必帶著被壓迫的生命經驗。相較於上一代的情感與記憶,新世代對「不能講客家話」這類歷史經驗,往往感受有限。
然而,在他看來,這不代表族群失去意義,「文化依然是一件豐富而有趣的事。」因此,他始終嘗試把客家文化放回台灣社會的整體脈絡中理解,一方面看見客家如何受到其他族群滋養、影響;另一方面也讓社會理解,許多被視為「台灣文化」的元素,其實來自客家的長期投入與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