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
【散文】火舌生火舌 伊塔羅.卡爾維諾
發佈時間2017.05.03 07:00 臺北時間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他模樣俊秀,有些雀躍,有些自負,身穿白袍,頭戴無邊白帽,還用一塊白布遮住嘴巴,以免聖火被人類吐息玷汙,看起來很像外科醫師。
那盆火保存在瑣羅亞斯德教(譯註1)神廟的聖殿內,用鑰匙鎖住。僅只默貝有鑰匙可以進入。儀式進行過程中,可以透過柵門看見火舌。
這間神廟是一棟現代小別墅,四周圍繞簡樸的庭院,位在伊朗中部、鄰近沙漠的亞茲德(Yazd)。這位默貝是來自印度孟買的年輕帕西人(譯註2)(一千年來,帕西人在印度延續了伊斯蘭入侵後逃離波斯的祖先所信奉的瑣羅亞斯德教),他模樣俊秀,有些雀躍,有些自負,身穿白袍,頭戴無邊白帽,還用一塊白布遮住嘴巴,以免聖火被人類吐息玷汙,看起來很像外科醫師。他用一根小棍子撥弄讓火舌更旺,再往火盆裡添了幾根檀香木,他向阿胡拉.馬茲達神(譯註3)唸禱詞,讚美詩抑揚頓挫有致,從一開始的低誦漸漸拔高而成尖音後嘎然而止,沉默,敲鐘一下,傳出高頻振動之音。跟默貝吟哦之聲此起彼落的是聚集在廟內女子的應答,她們身著各色短披風從頭罩下,專心朗讀手中小書,禱詞是現代語言,總之是今天大家聽得懂的語言。但默貝則是用波斯古經《亞吠陀》(譯註4)的語言,保留了帕西人這個印歐支系語言的多層次古風。
真正的聖殿並未設窗戶,只靠細小縫隙通風,陽光日照不到。
我之所以來到此地,是為了採擷人類語言神話般起源的餘音繚繞?因此到此尋找數千年來無論文字或發音都維持不變、世代相傳的語言最後保存者?還是為了確認這盆火有何不同?從居魯士(譯註5)、大流士(譯註6)、阿爾塔薛西斯(譯註7)年代就已點燃,增添柴火從未間斷,火舌也從未熄滅,在伊斯蘭統治的一千三百年期間始終有人悄悄守護,用曬過的、按照固定模式劈砍的檀香木餵養,好讓火舌維持澄明不見煙影的這盆火?
我赴伊朗旅行,時為最後一任沙王在位(編按:本文完成於1975年),那位沙王固然迫害不同階層的人,但是對信奉馬茲達神(我們稱之為瑣羅亞斯德教,亦即拜火教)的少數族群卻未打壓。不讓伊斯蘭什葉教派獨大的伊朗巴勒維王朝(自現任沙王的父親即位之後)宣布政教分離,對少數宗教採取寬容態度,這個尋求政治平衡的獨特邏輯開啟了自由膜拜阿胡拉.馬茲達神的大門,不只在流亡黯道的印度,就連在古波斯的偏遠地區,信徒們也在山上或家裡偷偷供奉一盆不滅的火,數百年來維持不墜。
不過既然與非教徒共處一境,馬茲達神信徒為了謹慎起見,仍然用鑰匙將火盆鎖起,只能隔著柵門望見。矗立於居魯士建造的波斯波里斯城(譯註8)高聳階梯上,神廟裡的聖火燃燒,真正的聖殿並未設窗戶,只靠細小縫隙通風,陽光日照不到。用風乾後不帶一滴塵世露水的檀香木塊滋養火舌,熄滅後再由自己的灰燼中數千次重生,褪去了玷汙所有元素和星星和植物和動物,尤其玷汙了人類的所有惡之渣滓,得到淨化。聖火在漆黑中閃爍,聖火之光不該跟暴露在各種傳染可能之下的白晝日光混合。人類注視聖火的目光若帶著漠然,視其為尋常之物,對聖火也是一種褻瀆。我這種人的注視便是。因為身在這個一切所見所聞終將凋零的世界中,縱使努力想在古老符號裡重覓意義恐怕也是枉然。真正的火是隱而不見的火,我是為了這個領悟而來的嗎?
他還陪我們去到當地最大的神廟,只見大門深鎖。
為了在亞茲德尋找瑣羅亞斯德教徒的蹤跡,昨天下午在人聲寂寥的一片偌大住宅區裡,在一堵堵泥巴加茅草或白堊夯土磚築起的無窗實牆之間;在低矮平頂房舍陽台上的少女注視下;在圍坐於狹窄門前或點了一根蠟燭的粗糙壁龕下的老嫗低語中;我們來回巡遊。伊朗女子信奉何種宗教,可以從她們包的頭巾顏色辨別,這個住宅區裡見到的大多是黑色。穿過一扇門,一道門廊,一個又一個相通的庭院,我們來到一個極矮的廳室,廳內亡者照片前燭光灼灼,有如一間禮拜堂,是私人祭拜之所,而所謂聖火,那著名之火,僅是那些搖曳的微弱火苗。經我們詢問而帶我們來此的是一位好心路人,他的解釋因我們沒有共通語言而聞之渺渺,他還陪我們去到當地最大的神廟,只見大門深鎖,他只能隔著柵欄指給我們看那一間不起眼的現代建築。我們四處問,才知道第二天會有一家外國電視台前來拍攝儀式過程。
我們找到中央電視台的地方辦公室。在辦公室牆上和桌上一共擺出五幅沙王照片(頭戴王冠照、騎馬照、夫妻合照、與子女和照,有彩色也有黑白)的一位工作人員為我們取得聯繫,讓我們於拍攝期間能在旁觀看。
於是我們總算進入神廟內,包括我在內全都戴上白色無邊帽,並脫下鞋子(頭髮和鞋底都是傳染途徑,所以必須隔離),但是我所見的,似乎依舊距離我遙遠。跟什麼距離遙遠?我想從馬茲達的信徒身上找到什麼?這位世間的首位神祇,以超凡定律之姿,出現在這群印歐語系族人之前。從波斯波里斯城的居魯士宮淺浮雕,到此處室內簡樸現代家具擺設,無處不在的那個留著大鬍子、大翅膀向左右兩側展開的圖像,對我來說代表什麼?那是一個簡單的側面人像,留著微捲的長鬍子和長髮,頭戴圓筒無邊帽,手中拿著一個小環,身上另套有一大環,翅膀便從這個環向外伸展,那雙翅膀或許是鷹翅或鞘翅或觸角,也有可能是閃電。只有人像上半身清晰可辨,腰部被有翅膀的環套住,像是坐在一個原始飛行器座艙內的飛行員。照理說那應該是阿胡拉.馬茲達本尊,但是我當然不會犯下如此大的錯誤,因為我知道一位無所不在、隱形的神不可能有具體影像(正如阿胡拉.馬茲達也不是真正的神祇名,只是一種稱呼),那是從天而降、落在帝王頭上的神聖靈體,或是他們天父的原型,我們可以理解成在蒼穹之上的存在,或是祈求賜下的祝福,或是追求的典範。
地球也是一團火球,讓大陸地殼和海底膨脹擴張。
總而言之,阿胡拉.馬茲達神依舊距離我遙遠,即便這間神廟裡有霓虹燈,有漆成白色的金屬椅,還有面對攝影機行禮如儀、十分得意的白衣祭司。掛在牆上的裝飾物屈指可數:一幅東方民俗風格、代表瑣羅亞斯德教的彩色平版印刷畫,一面鏡子,印有伊朗三色國旗和展翅長鬍子人像國徽的月曆一份。
阿胡拉.馬茲達神唯一可能的形象是火:無形,無界,無時無刻都在變換顏色的耀眼火舌靈活擺動,可燃燒,可吞噬也可蔓延。那團火在火盆中漸漸變得有氣無力,躲在灰燼下,之後突然重生,揚起舌尖暴衝,綻放熊熊火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一旁盯著火盆中的火光,看著男男女女對著那團火祈禱,努力想像看著火的他們有何感受。入神又畏懼,像我一樣?但是可想而知,縱使和善的力量是我們生存所仰賴的,可是入神地盯著火舌看,引發的感觸是轉瞬而來的,更像本能反應而非思考的結果。而且火舌帶來的恐懼感更接近人類敵對的力量,代表毀滅、死亡。除此之外,他們在火中還看到了一種絕對的存在,不相容於世間萬物,主宰生與死,讓人聯想到一種理想上的純粹理念。或許是因為人類相信自己能夠掌控火,卻無法觸碰火?因為沒有任何生物可以在火中生存?凡是人類無法碰觸的便是純粹?將生命排除在外者便是純粹?無形體或無皮囊或無須支撐者便是純粹?若純粹存在於火中,又該如何淨化火呢?讓火燃燒?馬茲達信徒喃喃祝禱是為了讓火著火,讓火舌生火舌?
恆星多少個世紀以來持續燃燒再燃燒。蒼穹就是一個個燒旺又熄滅的火盆,有熾熱的超新星(譯註9),慢慢減弱的紅巨星(譯註10),化為灰燼殘骸的白矮星(譯註11)。包括地球也是一團火球,讓大陸地殼和海底膨脹擴張。整個宇宙都在熊熊燃燒。當所有檀香木原子都在恆星融合時揮發殆盡,會發生什麼事?當灰燼的灰燼在無形的熱浪中耗盡會發生什麼事?當星系一把把大火燒成了闇黑煙煤漩渦會發生什麼事?該如何孕育一盆從宇宙洪荒之初便點燃且永不熄滅的火?
被守護的那盆火在默貝吟誦讚美詩的聲音中甦醒後入睡。
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是由科學主宰,這個科學自有其邏輯根本:不可逆的進程讓宇宙漸漸解體成熱氣體雲,可居住且肉眼可見的世界僅剩下再也不具形式的分子微粒,再也分不清彼此、遠近、先後。站在馬茲達神的信徒之間,看著黑暗中被守護的那盆火在默貝吟誦讚美詩的聲音中甦醒後入睡,我發現宇宙本質只能用燃燒表現,因為燃燒才能不斷吞噬,因為燃燒才能表現膨脹和收縮的空間形式,而時間在隆隆聲和劈啪聲中而過。時間就像那盆火,忽而爆發衝高,忽而懨懨然埋在一個個緩慢碳化的紀元之下,忽而如猝不及防的枝狀閃電蔓延散開,但永遠指向唯一終點:耗盡一切也耗盡自己。當最後一盆火熄滅,時間亦將結束,瑣羅亞斯德教徒是為了這個原因所以執意讓火生生不息嗎?我隱隱約約明白的是:為時間之箭射向無垠之處而心中抱憾毫無意義,因為宇宙萬物和我們試圖拯救的一切之所以存在,正是為了能夠燃燒,別無他求。唯一的存在方式,只在火舌。
不知道我在《亞吠陀》中是否能找到表達這個感受的說法?此時此刻,在我的西方記憶中回溯,找到了一位詩人的戲謔之語。某人問尚.考克多(譯註12)說:「如果你家發生一場大火,你最先搶救的會是什麼?」他回答道:「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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