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因為知命,什麼命?歹命。出生於萬華,不計夭折過世的大哥,家中7個孩子劉福助排行老四,2歲時,二戰戰火蔓延到台灣,「飛機飛過來,就光著屁股跑啊!」日本人後來把他們移到較安全的中和,在小小的人力車車站住下,幫忙賣票抵租金,全家就靠著做皮鞋的父親和負責幫手的母親活下來。
結果父親在他小學五年級就過勞死,此後母親賣出一雙鞋,會直接買4、5袋地瓜擺在牆角,隨時肚子餓就拿來煮。「那時很苦,但不懂得什麼叫苦,反而覺得很快樂,很自由。」他勉強念到小學畢業,出去工作,卻按節氣在換老闆,雜貨店、裁縫店、作業員都做過,稍一受挫、無聊,就跑回家。
還好他頗有音樂天賦,單憑記憶就能把旋律和五線譜豆芽對整齊。19歲那年,他從電台聽到作曲家許石在招考歌手,第一次為學唱歌付學費,只付了1個月就沒錢了,所幸因為好歌喉,隨即被選為團員,開始錄唱片、巡迴演出抵學費。
歌手出身的劉福助早年灌錄多張唱片,和樂隊同軌錄音,1人出錯就是全部重來,但最快還是能3、4小時就錄完1張。(劉福助提供)歌手出身的劉福助早年灌錄多張唱片,和樂隊同軌錄音,1人出錯就是全部重來,但最快還是能3、4小時就錄完1張。(劉福助提供)歌手出身的劉福助早年灌錄多張唱片,和樂隊同軌錄音,1人出錯就是全部重來,但最快還是能3、4小時就錄完1張。(劉福助提供)歌手出身的劉福助早年灌錄多張唱片,和樂隊同軌錄音,1人出錯就是全部重來,但最快還是能3、4小時就錄完1張。(劉福助提供)同時跟著許石四處「採譜」,收集、整理各地民謠,成為他的音樂資本和特點,以及創作的習慣:擷取風土入歌。他把人生都唱成歌,包括初出社會時〈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描繪歌星百態的〈劉福助落下咳〉;他也把時代寫成歌,全民瘋投資的〈股市大賺錢〉、商家西進的〈兩岸兩家艱苦A〉,輕快曲風和逗趣歌詞彷彿顯影劑和麻醉劑,又唱現實,又帶人笑看現實。
好友向娃說他最大的成就,是能把真實庶民生活寫成詞,〈阿嬤的話〉寫婆媳相處,〈侷不通博〉勸人勿賭,虛擬人物安童哥甚至能代言醬油。廣播人宛志蘋也說他的歌曲接地氣,大量使用口語和道地俗諺,是他被稱為民謠歌王的主因。「日據時代是台灣歌謠創作的源起,以含蓄方式抒發對政經環境的不滿。劉福助的歌能反映時代現況,就是承襲了當時的音樂特色。」
劉福助曾四處參加歌唱比賽,為了交通方便,分期付款買了腳踏車代步,結果13天就被偷,讓貧窮的生活雪上加霜。(劉福助提供)然而事業正要起飛之際,一紙入伍令卻斷了他的演藝路。所幸光害少的年代,星光難掩,他在馬祖又唱進了康樂隊,退伍後,考進中廣當歌手,「1個月薪水500元。那時的錢很大,2個月薪水就可以買仁愛路圓環的一坪地。」22歲的他,至此算是立了業,23歲即成家。
27歲,就寫了〈安童哥買菜〉,賣到2、3家加工廠來不及壓,「前後差不多賣了100萬張。」
也開始唱秀場,最多一天唱10場,錢像打開水龍頭一樣流進來。後來的故事,也就是大家在歌廳中,電台裡,電視上看到的那樣。豬哥亮也冒出來了,和他合作的《師公亮大戰牽亡助》在YouTube都還找得到,只見沒有戴帽子的劉福助又唱又跳又演〈牽亡歌〉,身軀輕快搖擺,把喪詞唱成喜事,歡樂滿屋。
怎麼做到的?他形容自己天性樂觀,最苦的時候都能是個頑童了,更何況後來不苦了。難怪他和我們講話時不時穿插笑詼,那並非綜藝人生的慣習,而是天性裡不改的諧星人格,連跌倒都要很好笑。
只是到底老了。髮白了,可以染,但髮量少了,只能戴帽掩飾,卻仍喜愛別人以「小劉」稱呼他。認識他50年的余天說他是愛漂亮的人,且堅持不透露年紀。當年他們經常同台,余天對他的印象是表演欲強,最重要是不沾鍋個性。秀場有過些紅人被槍管抵著上台的逸事,在他身上從未發生。
〈安童哥買菜〉成全了劉福助(中)的演藝生命,這天照例唱了,從台上唱到台下,和觀眾握手、合照,歌詞一句沒漏。但也有跌了跤,笑不出來的時候。70年代,他因著發財夢瘋狂投資蘭花,「那時全台大概有20萬人在培植,開計程車的兩手空空,也會拿幾個籃子裝幾棵養。」他兩手不空,一芽2,000多萬元也買得下手,家人都不敢有意見。投資蘭花要會買,會種,還要會賣,「我只會買,栽培得不怎麼樣,該賣的時候又沒有人主張去賣…」1987年,蘭花價格一夕崩盤,專家懂得用花粉混種,次級品混進他養的花,賠了上億元。我問他那些蘭花後來怎麼了呢?「後來就慢慢死了。」他說。
也很像在形容自己的演藝路。其實他還算好的。為許多資深藝人辦演唱會、寫書的劉國煒形容他是「異類」,近年來時不時有「關懷資深藝人」的訴求浮現,但劉福助沒這需要,因為他「聲音狀況好,能唱的歌又多元,所以還有許多表演舞台。」
演藝生命帶來財富,犧牲的是和家人相處的時間。兒子劉家燊(圖)小時候曾拿著父親的唱片合照,但其實經常1、2個月才能見到父親一次。(劉福助提供)採訪時,我問能否打電話側訪他兒子,只見他喃喃說著:「他們是…我完全沒有理,我就覺得,我離家太多,這個對一個家庭是不優的…」果然,兒子劉家燊說:「我7歲到18歲這段時間,大概1、2個月才見得到一次爸爸。」我回頭向他求證,他坦誠是遺憾,但也沒辦法,「錢就在那,有時一天唱下來有1萬多元,不賺嗎?回不了家啊。」
2年前,他酒後被《壹週刊》拍到兩手牽2個女性在街上。當時他沒回應,採訪空檔主動提起:「人家2個女生的老公都在後面,都知道根本沒事嘛。」他開玩笑說,劉福助這個名字,讓他根本不能做壞事。我們帶他到城中市場拍照,他的確一路被認出來,人人叫他小劉哥,他也樂於回應。
也仍熱愛表演。幾天後,我們跟著他到某企業年度表揚大會看他登台,他因為前一個表演延遲而晚到。上台唱歌於他果然是最重要的事,他又忘了通知我們,只好枯等他2小時。
演出這天遲到了,無法彩排,劉福助交了伴唱帶、拿了麥克風即快步上台,大燈照在他身上,活力就來了。但他到了,也是一派從容,未彩排即上場,前一秒把伴唱帶交給音控人員,下一秒就拿著麥克風上台,讓安童哥在他的歌聲裡還魂,同時分心下台和觀眾握手、合照,歌詞一句沒忘。
也唱了郭金發的金曲〈燒肉粽〉,尾音收得短促,竟是設計好的笑話:「郭金發就是尾音拖太長,結果唱倒在舞台上。」我意外他拿朋友的死亡當消遣,也抓住機會問他對死亡的態度,他說怕也沒用,倒是對郭金發過世那天的細節記得很清楚:天氣很冷,下著毛毛雨,「我們在後台聊了一個小時,我還拿著他的傘上台。他上台時拿的麥克風,還是我下台交棒給他的。」唱完後,他趕場離開,在嘉義收到訊息,心裡還不相信。「所以你說我會不會想死的事?會。但是5分鐘就忘了,因為想也沒有用。」語氣非常灑脫。
我才想起他講起自己父親的早逝時,用台語說:「伊就是跌落子兒炕。」意思是「多兒女,做到死。跌到兒女的火炕的意思」。他講話經常在白話中穿插俏皮話或俗諺,日常對白講著講著,也讓人有唸歌錯覺。兒時的貧窮、父親的早逝,成名的代價,投資的失敗…彷彿只要把難關寫成曲、填入詞、唱成歌,就能又變成一個好笑的跌倒。
卻還是珍惜著這一切的。就像那天採訪結束,我幫他整理以為真不當一回事的獎座,結果他反覆問了3次:「7支都放進去了齁?」所謂的當菸灰缸用,也不過是一次頑童的表現而已。
劉福助小檔案
- 1940年:出生於萬華
- 1959年:出版第一張唱片《丟丟咚》
- 1967年:出版收錄代表作〈安童哥買菜〉的《台灣民謠傑作集》
- 1986年:以《十憨》專輯獲金鼎獎
- 1995年:以《二十四節氣》專輯獲金曲獎最佳作曲人、金鼎獎最佳演唱獎
- 2002年:以《台灣紅歌星》節目獲金鐘獎歌唱音樂綜藝節目主持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