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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鏡到底】見死不救是慈悲 台北市立聯合醫院總院長黃勝堅
發佈時間2018.08.14 18:29 臺北時間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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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勝堅是神經外科的頂尖名醫，國外腦部外傷的死亡率30％，他經手的死亡率只有10%。然而因為病人家屬下跪懇求，「不要救。」讓黃勝堅看到醫術頂峰下，乃是半死不活的痛苦地獄。
自傲的他反思，學會放手，推動安寧醫療。台大金山分院院長時期，建立居家安寧醫療團隊，進入社區，陪伴老人們在家善終。3年前接任台北市聯醫總院長，面對7大院區，醫療員工達6千人的白色巨塔，他以圓融之心帶領，朝社區醫院方向走。明年上路的《病人自主權利法》他更是推動的重要成員。
他說五福臨門，最後一福即是善終。放手不救，投入陪伴和關懷，讓病人在生命最後一段路走得安詳，是慈悲，也是福報。
20年前，黃勝堅與柯文哲被譽為台大醫院外科雙塔，鬼門關前救活的人命無數，到底有多神？柯文哲這麼說：「當時我們2個加起來太厲害了，一個是沒有心、肺、腎、肝、腸胃道，用人工臟器撐著會活。那黃勝堅當時更可怕，病人頭部腦漿都流光了，電腦斷層照下去是沒有腦的，腦死的病人不能撐超過2個禮拜，但他的技術讓病人撐超過50天。」
宣導安寧 陪伴善終
如果不是穿著白色醫師服，大概沒有誰會認為眼前這位胖到像聖誕老公公的人，其實是一位名醫。61歲的黃勝堅說話，語氣彷彿是那種會在熱炒店跟你聊一整晚的大叔。談起自己的能耐，「我要讓病人不死，其實很簡單，問題是救下來之後，病人後面的家庭很慘耶。假設盡全力去搶救，他會變成植物人，那這個是不是大家要的？」
黃勝堅現任台北市立聯合醫院總院長。3年前接任後，他帶動北市聯醫轉型，朝社區醫院的方向走，並推動「居家醫療整合照護計畫」，帶領醫療團隊走入社區，為重病臥床不能外出的老人看診，並宣導安寧醫療，讓病人在家人陪伴下善終，不用在臨死前，因為急救與插管而「痛苦活著」。
花白的頭髮、鬍鬚反射著微光，讓黃勝堅的臉頰上好像有光圈，顯得和藹又可愛。為什麼留鬍子？原來年輕時跟病人家屬溝通，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老成，便留起鬍子，這習慣保持到現在。聊起為何投入安寧醫療？他回答的不是冰冷的病名，而是一個家庭的處境。只見他微微低頭，表情暗了，彷彿回到作為一位醫生最無力的時刻。
無力的，不是救不回一條命，而是必須放手，讓病人死亡。那年他37歲，接手一位因工安意外而腦部受損的44歲工人，救活容易，但是清醒中樞已壞死，活了也是植物人。聽他這麼說，工人的88歲父親，立刻說：「我兒子可以死，你不可以把他救成植物人。」86歲的母親更是跪下哭著懇求：「不要救，請你放手。」原因是家中還有3個孫子，2個有唐氏症、1個有免疫問題，整個家只剩媳婦能賺錢，若再負擔照顧植物人的龐大費用，「全家都會死。」
放手可貴 尊重病患
他選擇保守療法，病人躺在加護病房，因為完全不知道能做什麼，他不敢過去探問。後來，病人的爸媽希望他陪他們坐一下，於是他與2人彼此握著手，坐在一起盯著心電圖慢慢變成一條線。「我那時鬆了一口氣，正準備起身宣布（病人死亡）的時候，工人的父親就跪了下去，講了一句話，我記到現在。他說：『謝謝你願意放手，救我全家。』因為這個案例，我才知道，其實他們比我們更無助。」
他曾對自己的醫術感到非常自傲，但達到頂峰後才知道放手的可貴。「所以你問我要跟年輕的自己講什麼？我會說，不懂的事太多了，謙卑一點，你就會看到不同的事物。」20年前開始，他將安寧醫療的概念，引入台大外科加護病房。台中榮總緩和療護病房主任黃曉峰說：「黃勝堅在安寧界是老師級的人物。他在台大ICU（加護病房）與病人家屬溝通的細節，連奉茶的時間點都講究。」
他的辦公桌上，放著幾張「預立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內容白話一點講，就是當自己穩死的時候，可以選擇放棄急救，醫生也會尊重意願。聊到這邊，他眼神溫暖地看著我，彷彿在說：「你也簽吧。」因為看了太多家屬為了救與不救而爭吵，牽連出家族中的恩怨情仇，48歲那年，他就簽下了屬於自己的意願書。
不願痛苦 拒絕急救
那只是一張小卡，但他還在上頭親筆詳列、改版，寫自己一旦生命末期，拒絕任何急救與拒絕成為植物人、拒絕接受器官移植。「我最後一版，希望死亡地點是在台大金山分院，因為人都是我訓練的，如果是現在的話，就是聯合醫院了，大家都訓練得差不多了，我相信他們會把我照顧好。」太太沒問你為什麼要簽嗎？問起這個，黃勝堅變得靦腆，「我就跟她說因為我愛妳，所以我簽這個，她說你少肉麻了。」
自己簽、老婆簽、兒子女兒簽，當然也找父母簽。「我母親現在93歲，14年前就簽好了，我母親對生死很豁達。」然而當時父親反應冷淡，他不敢問，但又忍不住在大年初一時提起，大哥不高興，桌下踹了他一腳，話又吞了回去。然而還是要問，畢竟在過年前，父親才因膽囊炎送醫治療，也因為如此，父親覺得治療太痛苦就簽了。
談起4年前以95歲高齡過世的父親，黃勝堅眼眶紅了，「睡夢中過世的，生前一條管子都沒插。」父親身體狀況走下坡時，他盡可能不讓父親受無謂的苦，甚至懷疑父親可能得胃癌時，他也捨不得讓父親照胃鏡。他研擬了各種父親病危時的處理方案，擔心父親因為身分地位特殊，送醫時被急救，而受到無謂的痛苦。
熱愛網球 正直誠信
他出生於新北市新莊區，家中經商，父親黃登選從「太陽肥皂」起家，到63歲時，主導和益化工股票上市，去年淨利達6億多元，目前由大哥黃勝材接任董事長，家境非常富裕。成長過程中，父親忙於事業，父子相處時間較少。黃勝堅回憶，自己考上台大復健系（現為台大物理治療學系）那天晚上，父親特地開一瓶紹興酒，親自為他點菸，慶祝他長大成人。
黃勝堅說，父親受日本教育，讀書時是台灣劍道冠軍。父親沒立家訓，也不嚴厲管教家中孩子，唯一會做的是鼓勵運動。對於自己沒有沾染紈褲子弟氣息，黃勝堅認為與此有關。「你要在球隊裡面活下來，跟人之間的相處要讓人有一定的接受度。EQ不好或太強出頭，你大概在團隊中都很難生存。」他熱愛網球，曾在印尼拿到醫生網球世界盃的冠軍。
大學畢業後，當了2年物理治療師，原打算去美國深造。「我父親覺得我去了應該就不要回來，因為台灣的制度不是很好，醫科之外的專業並不太重視。」他思考人生走向，這時父親有意無意地鼓勵他念醫生，並說他一定可以當一位好醫生。
「我問為什麼？我父親說，你不用像其他醫生一樣，拿廠商或家屬的紅包，自然會變成一個很替病人想的醫生。我父親很要求正直誠信，他說，你如果有那種想法的話，你做的判斷會不準。」之後他以榜首之姿，考上台大學士後醫學系，選擇神經外科，又進入急重症領域。
醫學專精 放棄經商
陽明大學附設醫院陳秀丹醫師說，在早年，推行急重症安寧醫療的醫師沒有幾人，黃勝堅是少數之一。「在《安寧緩和醫療條例》還沒修法之前，我都會幫病人做維生設備撤除，那他知道後就說：『阿丹，你這樣都違法。』我就回他：『在醫療倫理上，我站得住腳。』我們是好朋友所以可以互開玩笑，後來趙可式老師找我們去為《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二次修法，做公聽會，那個時候我跟黃勝堅是醫生代表之一，我們是戰友。」而明年正式施行的《病人自主權利法》，立法過程中，黃勝堅也是重要成員。
2011年，黃勝堅擔任台大醫院金山分院院長時，開始將安寧醫療帶入社區。其實，當時他曾考慮辭職，接手和益化工的董事長職位，原因是父親打算交棒，而大哥、二哥各有事業，無意接手，整個家族也認為他的經歷足夠，完全支持。聽到這邊，我眼睛一亮，那可是一般人努力一輩子也得不到的雲端高位。
問他為什麼不接？黃勝堅搖搖頭，「考慮了一陣子，本來已經決定要去了，後來我太太就跟我講，你怎麼有本事接這個？她說你連股票都沒看過，想想也對，因為我是完全不懂。」他排行老么，專心投入醫學，在經商的家族中，總被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小孩。」
柯文哲上任台北市長以來，許多局處長紛紛離職，忍不住問他在柯文哲底下做事，容不容易？他回答得很快：「柯文哲沒有干涉太多，算是放手讓我去做。」接任總院長職務，是因為過去一直在台北市衛生局長黃世傑底下做事，獲得推薦，自己又跟柯文哲理念相合。
我說，柯文哲的個性像顆頑石，你怎麼看？黃勝堅哈哈大笑，「為什麼人家說他沒朋友？因為他講話很直，我們檢討案例時，他很聰明，一看就看到事情的癥結點，那就修理到人了，所以每一次討論就修理到2個教授，不用幾次就修理光了。」
個性圓滑 善待病患
與柯文哲相比，黃勝堅顯然是圓滑的玉石。要讓醫師們願意走出白色巨塔，也不容易吧？黃勝堅說：「外國的人也來問我，你是怎麼把醫生騙出去的？每一個都這樣問。」他並不強制，而是鼓勵所有的主治醫師，主動認領3位自己關心的病人。黃勝堅憂心地說，台灣老年人口急速上升，「其實真正有去做的，他們也會感覺到，的確是需要，因為我們就是在照顧人，不是在看病。」
因為腰椎滑脫，黃勝堅最近開始拄拐杖上班。笑說自己因為胖，脖子又短，麻醉插管不好插，所以一直沒開刀治療。但病痛不影響他，樂呵呵地談起蘭州國宅都更前，有醫生為了完成一位老阿嬤想要在家中過世的心願，便與許多局處協調，終於緩延7天，醫療團隊日日陪伴，直到拆遷前的最後一天，阿嬤在睡夢中過世。
「出去的醫生，就會一直出去，因為會被病人感動，這是病人在教我們。」他走路一跛一跛地送我們離開，仍繼續講著許多病人臨終時的故事，句句都是人間溫情。黃勝堅說，五福臨門，最後一福即是善終，生命的最後一段路，若在有準備的情況下走得舒適，「就是福報了。」
黃勝堅小檔案
- 1957年 出生新北市新莊區
- 1995年 臺大醫院神經外科主治醫師
- 2003年 取得「安寧緩和醫療」專科醫師證照
- 2009年 臺大醫院外科加護病房主任
- 2011年 臺大醫院金山分院院長
- 2015年 臺北市立聯合醫院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