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訪時間是去年臘月初九,那一天,他寫了5年的江湖回憶錄正要送印,文稿交代他如何創立新文山幫,與中學同窗陳啟禮結拜,整合台北各幫勢力,火併四海幫。他年少輕狂,幹下幾樁轟轟烈烈的大事,可世人至今只知陳啟禮,未識柳茂川。
訪前做功課,發現網路能找到他的資料少得可憐。我們致電張安樂,他說自己當時年紀太小,未能躬逢其盛。訪問過程中,忍不住問:「既是如你說的這樣少年風光,何以都Google不到?」老先生被質疑不以為忤,笑咪咪地說:「啟禮比較誇張一點,比較外在,我呢,比較低調一點、比較收斂一點,呵呵。」
或許江湖大老行事低調,與其驚人家世不無關係,柳茂川父親柳傑黃埔軍校出身,曾在陳誠麾下當差,母親鍾文金中央軍校第5期,是中華民國早年唯一女性步兵上校,同時也是第3屆、第4屆台北市議員。一級上將薛岳、國民黨大老周至柔、郭驥與其家族皆有淵源,他見面都要喊叔叔伯伯。少年喋血街頭,同時是黨國栽培的有為青年,他念淡江時即加入國民黨黨務小組,服完兵役後亦赴歐洲擔任海外僑務工作,返台隨後在郭驥「中央便民小組」擔任祕書。我們在一份過期《時報周刊》看到一則關於他要回台參選中華民國第8屆總統選舉的報導,又問選總統是何等大事,何以不見經傳?「那是一群國民黨大老,要力挫李登輝的勢力,這事當然得祕密進行。」
1990年,柳茂川回台召開記者會,宣布競選中華民國第8屆總統。(聯合知識庫)然而走過必下痕跡,在圖書館撈到一份1960年10月15日的《台灣民聲日報》,一則名為〈北市太保尋仇凶毆,兩主疑犯昨已被捕〉的社會新聞寫道:「柳茂川旗下的太保『小貓』被欺侮,他為哥兒們出頭,乃單刀赴會,要小貓前往指認欺侮他的三環幫,小貓遂於門縫鑽進入雅禮補習班內,一一予以指認,柳茂川揮刀往小貓指點的砍了過去,結果三環幫的王怡和羅永泰都被砍傷了。」舊報紙社會新聞寫得如同武俠小說,20歲的少年行凶,只為了哥兒們出頭,60年後,我們問他當時四海、竹聯何以衝突如此激烈,有什麼深仇大恨?八旬老翁的答案還跟六十年前一樣:「男孩子打打殺殺,無非是意氣之爭。我的兄弟好朋友被四海砍了、打了,這個公道我非要討回來。他砍我、我砍他、他又砍回來,事情就會越結越深。」
五○、六○年代,是戒嚴的年代,也是學生幫派橫行的年代。1953年有袁雲剛、寇為龍組四海幫,1958年陳啟禮加入竹聯、柳茂川組新文山幫,同期還有血盟、飛鷹、三環、李傑北投兄弟…「白色恐怖年代允許拉幫結派嗎?」「學生幫派沒有槍砲火器,只是小打小鬧,國民政府是不那麼嚴格取締的。」柳茂川說當時這些幫派多為外省初、高中學生出於趕時髦或流行拉幫結派,結夥鬥毆。外省子弟結夥,無非尋找一種安慰、一種認同、一種保護。
1956年,柳茂川(左)結識陳啟禮(右)的妹妹(左2)陳小瑛、因而認識了陳啟禮。右2姚敏鐘是陳啟禮元配,因陳啟禮情婦曼娜而吃醋,用菸頭毀了情敵的面目。(柳茂川提供)四海幫的袁雲剛與柳茂川同年,父親是軍醫,「剛到台灣念士林國小,全校學生都是光頭打赤腳,只有我和我妹留頭髮、穿布鞋。同學下課看到我們就「阿山仔(外省人之意),阿山仔」追著打罵,我被打到受不了,只好逃學。回家被父親知道,又打,我火大了!剃了光頭跟他們幹,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抓著他們的衣領狠狠地打,把他們打得很慘!每天都打來打去呀,變得很厲害了。」
柳茂川(右)與竹聯總掌法陳功(左)合影,陳功曾任4大護法之一,1972年,陳啟禮被送到外島管訓,他命陳功為總掌法。陳功因經常戴黑色墨鏡、穿著皮褲與嬉皮裝出現在公眾場合,被媒體稱之為「嬉皮教父」。(柳茂川提供)竹聯之所以名為竹聯,乃一群台北縣中和鄉的年輕孩子在永和竹林路結盟。柳茂川那時候在新文山幫,但與竹聯交好,1958年中秋夜,他與一群竹聯弟兄在永和豫溪路口聊天,遭到四海奇襲,一名無辜中學生被砍斷手,他誓言報仇,3年後加盟竹聯,成立反四海陣營,他和陳啟禮等一夥兄弟在淡水忠義廟(現為北投行天宮)插香團拜,成立跨幫派組織忠義盟。兄弟們推舉他與陳啟禮為雙龍頭,兩幫展開近20年的纏鬥。
其時,四海實力大過竹聯,他將能打能殺的兄弟組成「戰鬥堂」,是竹聯第一個堂口。一大幫兄弟借他母親鍾文金主持的孤兒院(中興婦孺教養院)當基地,削尖竹子練劍術,他採取「小刀砍大樹,積小勝為大勝」的奇襲政策,漸漸扭轉頹勢。1981年東王西餐廳一戰,兩幫以和解收場,永不為敵,「我認為江湖是兄弟各自表演的舞台,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只要冤仇找回來了,冤家就不必做到底。」
柳茂川是新文山幫建立者,隨後加盟竹聯,在其籌謀下,成立反四海聯盟。是竹聯能壯大背後的藏鏡人。但陳啟禮認為此時應該是擴張實力的時刻,主張多元建堂,無限發展,「我們早期參加幫派,自由參加也自由退出,不涉黑黃賭毒,相對單純。但台北市就這麼點大,餅就這麼點大,人一多,各堂口為了生存,就產生變質。好幾年前,什麼信堂、和堂打得很厲害,甚至拿槍打死好幾個副堂主,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當時啟禮說多元建堂,我就是怕有一天會這樣,各據山頭,但他說假使我們不做的話,別人也會做,我想想也有道理,就沒反對。但很遺憾的,我跟啟禮當年只有想到進場機制,沒有想到退場機制,也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1981年,國民黨江浙派、軍系元老密謀提拔他參選下一屆中華民國副總統,未料功敗垂成。元老們要他為了身家安全,速速離開台灣,他避居美國,亦逐漸淡出竹聯,誰知又因陳啟禮捲入江南案,「我暫居美國,可是有個人還是不太放心,誰呢?蔣孝武。他覬覦大位,我自己一個人沒什麼,可是我後面的江浙派跟國民黨各派系力量是很大的,所以,他其實是利用江南案來消滅掉我。」
1987年,時任新加坡辦事處副代表的蔣孝武(左)赴機場迎接新加坡的財政部長胡賜道(右)。(中央社)話鋒一轉,每道閃電都指向了自己。他稱蔣孝武當時是國家安全會議執行祕書,身邊簇擁著「太子派」人馬,大權在握。深知他與陳啟禮的關係,借陳啟禮之手,一來可以除掉江南,又能把他拖下水,可謂一石二鳥。1984年,鳥盡弓藏,高層為了消去江南案汙點,啟動一清專案,將台灣各黑幫老大一網打盡,他立刻想辦法把一件單純刑事謀殺案運作成政治事件,保住了陳啟禮一條命,「江南案這個不是我運作的話,就是被蔣孝武做掉了,我等於利用這個案子去扳倒整個國家機器,蔣孝武這個人人品實在太壞了。 」
講到蔣孝武,原本口氣平和的老先生有點咬牙切齒,講蔣孝武怎麼跟明星谷名倫之死扯上關係,講光天化日之下怎麼欺侮一名北一女學生,他人證物證都有,「當事人都不在了,講這些祕密也沒有對誰造成傷害,江南案的最主要目的就是阻止蔣孝武接班,他太壞了,太、太、太、太過分了。這種人怎麼可以控制台灣,現在不像以前,竹子削尖了,油炸了,就可以揭竿起義。現在面對是國家機器、飛機大砲,你怎麼去對抗,如果蔣孝武接了班,那台灣跟北韓有什麼兩樣?」八旬老先生說到忘情處,慷慨激昂,至此,我們才恍然明白,他還是60年前,把尋仇凶毆當成行俠仗義的帶刀少年。
陳啟禮出獄後邀他再戰江湖,他不肯,二人漸行漸遠。竹聯幫經陳啟禮此一整頓,成為擁有二十多個企業化堂口,及直屬武裝部隊「竹聯突擊隊」等分支組織,1995年,由「么么」黃少岑繼任幫主。問柳茂川竹聯現在幫內有多少成員?多少堂口?他也摸不清楚,口氣略帶自嘲:「我現在跑到竹聯堂口,人家可能也當我是哪裡來的糟老頭子。」
他離過一次婚,沒有小孩,孤家寡人住在淡水,一個人生活,虔誠信佛。「半生江湖喋血,混跡政壇,相信因果報應嗎?」「相信啊,但我一生坦蕩,江湖上淌血僅止於打殺,皮肉砍傷,未取人性命,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我問心無愧。」
人在江湖,柳茂川稱自己不菸不酒不毒,一些兄弟的壞毛病都沒有。離開竹聯幫,退出國民黨,老先生2010年創「台灣我們的黨」,說是想落實北歐的社會福利國家,他腦筋開明,認為當前轉型正義有其必要,白色恐怖期間,警備總部權力沒有制約,走向腐化。然而初訪時值總統大選將至,順口問一句那他政黨票投給誰?他羞赧地說:「還是國民黨。我祖父是浙江光復會、徐錫麟和秋瑾這批老同志,父親是黃埔軍校出身,到我第三代,對國民黨感情是有的。江浙派、CC派,以前老的革命同志很清廉、有理想,都是為了人民好,只是現在越走越亂。」花5年寫了一本書揭露蔣氏王朝太子的惡行還不夠,還要寫第二本書講國民黨祕辛。愛恨一輩子的國民黨,到頭來還是離不開。
話題講著講著還是兜回蔣孝武身上,正如我們訪問一次不夠讓他聊,於是再約訪第二次,這一次柳茂川邀來70歲的老兄弟吳功、80歲的四海幫大老袁雲剛,要證明自己所言不虛。60年前的民國往事,等於三個人從頭再講一遍。講少年們街頭打架,看見水果攤販上擺著西瓜刀,順手抄起刀子追著仇家跑,仇家跑遠了,再把刀子奉還小販。不在街頭打架的時候,就在借來的公寓開舞會,放著自己帶來的貓王黑膠,一曲一曲放下去。
外表神似施明德的四海幫大老袁雲剛,目前在台灣從事青草教學,他是黑膠達人,蒐集一屋子的老唱片。柳茂川念淡江大學時期,在淡水運籌帷幄,掌控竹聯大小事務。他說淡水是自己的風水寶地,至今仍一個人獨居淡水。有了聽眾願意聽,老先生們也樂意講。江湖舊事也像留聲機一樣,沙沙沙地播放,從清晨播到中午,從早餐時間播到午餐時間。該用餐了,老先生從口袋裡拿起該吃的慢性病藥物乖乖地吃下去。他旁邊這個見狀說起每天午餐都是十榖米五色飯,他對桌那個說他每天都乖乖走一萬步,江湖已老,再威猛的老虎都被時光拔去了牙齒。一屋子三個幫派大老,聊著聊著,就聊起了養生之道。
柳茂川小檔案
- 1940年:出生於中國四川涪陵
- 1949年:隨家人來台
- 1956年:念師大附中分校時,認識陳啟禮
- 1958年:成立新文山幫,3年後加盟竹聯
- 1970年:留學西班牙,參與國民黨歐洲黨外僑務工作,3年後因父過世返台
- 1981年:因國民黨黨內初選,與高層理念不合,避走美國
- 1984年:江南案發生
- 1990年:返台參選總統
- 2010年:成立台灣我們的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