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吳振瑞確定中村技師是隨機在給他上勤前課。記得上次進製糖會社時,是單位主管指派一個專人,為他們幾個剛入門的員工正式上一堂勤前課。今天在這裡,感覺好特別,又很有效率。他的思緒剛剛這樣分岔一下,中村的眼睛又瞄過來了,是輕輕抬個下巴,朝他揚揚手,說:「適合種植香蕉的土壤,有沖積壤土、黏壤土、砂壤土、粉砂壤土這幾種,所以高雄、屏東地區也很適合。」 吳振瑞趕緊收束心思,用心默記那些專門名詞。中村的談話後來被一位技術員接走,另一位技術員又接著發表不同的看法,會場熱議一陣後,中村收尾,他說:「這問題,我還沒有定論,總而言之,大家要認識腳下所站立的泥土。」 吳振瑞被眾人的專注精神感染,深受鼓舞,感覺這種會議比在學校上課更有價值。在麟洛這個窮鄉僻壤裡一處溪底的香蕉試驗所,居然聚集了那麼熱情的一群人,就只是研究一種叫做香蕉的農作物。 坐在最後一排見習生的位子上,他逐漸興奮了起來。 這場專案討論會最後一個次主題是:「香蕉樹根部泥土層的厚度問題」。吳振瑞第一次聽到「伏流」這個詞,原來我們站立的土地下面還有縱橫密布的伏流!中村技師想在本試驗所一處未開墾的地段「抓地下伏流的路徑」,怎麼個抓法呢?像小時候向泥地「灌抖杯仔」(註一)那麼樣去抓嗎? 眾技術員提議甚多,七嘴八舌,最後的結論是:組一個小組,用圓鍬,沿著伏流的可能路徑挖掘,挖一處,即釘牌為記。 吳振瑞感覺這種辦法有點笨,舉手請求發言,全場一靜,好奇一個剛到職的候補員能講出什麼。中村點個頭,吳振瑞像以前在學校報告時那樣,先起立一鞠躬:「可不可以我回家牽牛過來,用犁劍一路一路試探性挖掘,會比較快?」 會場出現那種日式拉長音的「啊!」「蛤!」之聲,無人回答,吳振瑞又補充:「我是一個有經驗的駛牛的人,有一頭強壯而有默契的牛,可以讓犁劍忽淺忽深,深淺自如。我相信可以幫忙各位很快做好這件事。」 中村技師回答了:「很好。你來試。我們的小組在旁配合。不過,這裡距你家約十里路,你要怎麼把牛運過來?」 「這我自己來解決。」 這個新的研究案在一個禮拜後就有了結果,中村和同事們對吳振瑞這個新人開始刮目相看。 由於香蕉試驗所跟屏東市區有一段距離,吳振瑞辭掉了市內大部分家教,只剩唐傳德和王家兩處。那天,他在王家上完課,跟王家母親和王玉印閒聊,談到他在香蕉試驗所意外立了一功的事,王太太問:「阿瑞,你那麼戮力每晚去做家教,有算過無,一個月賺多少?」 「算過,平均五十元。」 「所以你今嘛辭掉的家教,是辭掉每個月大約四十元的收入。在香蕉試驗所的收入,敢抵得過?」 「抵不過。現此時我只是候補員,一個月三十元不到。」 「按呢你甘願?」 「甘願。」 「真好。咱要看長莫看短。我有幫你去媽祖廟筊杯,甘蔗是凶,香蕉大吉……。」 王玉印插入一句:「阿母,人阿瑞仔袂相信筊杯啦!」 「加減參考啦!」 等吳振瑞離去後,王太太又再叮嚀:「以後,恁結婚了後,跟甘蔗、製糖有關的頭路,莫給伊摸。」 「我知啦!」 ※ 一天傍晚,晚餐時分,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姐到唐傳宗家敲門,唐傳德出來應門,認出是陶瓷店王家的二小姐玉美。「我來找我的『先生』吳振瑞。」王玉美說。 「他已經不住這裡了,搬回頭前溪他自己的家去了。」 「什麼時候的事?」 「有兩個禮拜了。」唐傳德說:「有什麼事我可以轉達,後天晚上有家教,他會來我家。」 「哦,不必了,謝謝。」王玉美又問:「那麼傳宗尼桑(日文:哥哥)呢?」 「他現在比較少回來屏東,跟我父親住高雄比較多。」 「哦,我知道了。」她告辭時又囑咐:「不必告訴『先生』吳振瑞我有來找他。」 「嗨,知道了。」 王家二小姐來找的事,唐傳德真的沒告訴吳振瑞,而且事情很快被忘記。 那年暑假,王玉美應該在八月底就開始張羅回台北念書的事,但她沒做任何準備,兩個行李袋閒閒擱著,母親為她洗好曬好的棉被,沒拿去驛站託運。到了九月初,開學的日子到了,她說身體不舒服,賴在床上不起床;偶爾起床,也是懶洋洋,發小姐脾氣,嘟嘟噥噥:「我沒有心思回學校。」這樣賴到九月中旬,她就讀的台北第三高女寄來公函,是勒令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