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父親魏吉助一直支持她念音樂。魏吉助曾任自立報系副社長、東海大學政治系講師、中華職棒領隊,做過營造,更為前國民黨立委洪昭男助選多年;對魏世芬來說,父親是不會塌下的一片天。「我爸會在家裡放音樂,吉魯巴、爵士樂、華爾滋,牽著我的手在屋子裡跳舞。週末,他帶全家出遊,塞車時他會放古典音樂卡帶〈藍色多瑙河〉《命運交響曲》,胖胖的手就『碰恰恰』一邊指揮,長大才發現他拍子是錯的,但是他幫我把音樂的根扎下去。」
魏世芬從小喜歡唱歌、彈鋼琴。(魏世芬提供)她一心想當聲樂家,高中時每天晚上從11點半練到凌晨一點半,有空就在無人操場上拚命練唱《杜蘭朵公主》2個小時,「那要一百多公斤的身材來唱,我當時才五十幾公斤,對年輕聲帶來講是不行的。」大學填志願時,她聽從母親安排,念台北市立師院音樂系,但師院的保守環境讓她想尖叫、抵抗,「為什麼要聽我媽的話待在那裡?媽媽有她的愛,但不適合我。大學時我有太多事想要反抗,隨時都在憤怒,怒氣在我喉嚨裡不停發酵,就腫起來了,聲帶不能好好運用,唱到某些音就會破音。」大二她開始聲帶發炎、長軟繭,只好用氣音講話,「吃藥2年,聲帶受傷心情不好,每天都想哭,我開始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音樂系的人講話都是輕聲細語、仙氣飄飄,那時她想要模仿別人的聲音,裝得很小聲、秀氣。大學時她再度聽從父母安排,到建中合唱團、仁愛國小當實習音樂老師,時常扯著嗓子指導學生,聲帶更啞更破了。
魏世芬是聲音指導,訓練演員與歌手,隨著聲音的表情、線條、共鳴位置不同,呈現出不同的效果質感。魏世芬放棄成為聲樂家,申請美國西敏音樂學院的聲音指導和鋼琴伴奏,經常登上知名音樂廳演出。由於父親熱愛台灣民謠,她在美國每有演出必定堅持彈鋼琴伴奏,請外國聲樂家唱〈望春風〉〈雨夜花〉。1998年回台後,她寧願靠為數不多的音樂劇聲音指導接案維生,平均一個月只賺4萬元,也不願在國中小當音樂老師。「媽媽說當音樂家會沒錢,我很想要證明給她看。」
與母親的敵對關係讓她叛逆,但父親又像彌勒佛般呵護著她,她形容自己一直是驕縱的大小姐,先生盧彥成說她是那種連出門倒垃圾前都要配好耳環、煮一碗泡麵都要點蠟燭的浪漫千金。直到37歲那年,父親心臟病發作、中風,她的天空崩塌了。
魏世芬(左)指導歌手趙詠華(右)發聲,一邊擺動身體運氣,氣順了更好唱。「我爸中風後,我開始會注意隔壁病床的人的聲音,生病的人胸口是歪一邊的,氣是喪氣的。以前演戲演衰敗都是假裝的,陪他走死亡的歷程,看到火葬場、療養院,原來這才是真的世界。」父親中風傷到語言神經,復健治療失敗,躺在床上發不出聲。「一天晚上恍惚之間,我夢到白無常,我說我願意折壽3年給我爸,白無常一直搧著帽子說:『按呢無卡好』,我爸真的病了3年,但只是維持著,不斷衰老。」
「最後,他拿大便塗牆壁,算是一種抗議。他隔壁床的中興大學教授在病房自殺,他看著我,我知道他也想要做這件事。原來,我跟白無常許願未必比較好,他如果死了,就不用受這些苦,我想他這3年可能是要陪我吧,讓我知道衰敗就是這樣子,不然我只會看到人間的繁華。」講到父親,她像小女孩般抽泣起來,嗚咽斷續。
「找到適合自己的聲音,真的就是我爸爸過世的時候。」魏世芬過去學習西方古典音樂,總覺得台灣傳統民謠上不了檯面。在父親過世前1年,她為父親舉辦一齣台灣歌謠音樂劇《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歌》,她的世界不再只有貝多芬、莫札特,還有馬水龍、鄧雨賢、廖瓊枝,還選了〈媽媽請你也保重〉〈思想起〉等歌曲,「我想刺激他的語言反應區,看他能不能開口說話。」
那天,父親穿著正式襯衫,坐輪椅,特地從台中北上看表演。演出完,她用輪椅推父親上台謝幕,父親竟奇蹟似地拿麥克風講起一段閩南語諺語,講了15分鐘;後來,他每天會哼一小段歌謠,但二、三週後又進入不能言語的狀態。但魏世芬永遠記得演出那個晚上租了旅館,帶二個女兒圍著父親聊天、吃吃喝喝,十分開心。
魏世芬(前)的樂齡長者聲音工作坊上,每個老人享受音樂也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父親過世前後,她開始積極舉辦聲音工作坊,接觸不少像她一樣聲帶受傷的人、生病的人、心中有創傷的人,她說聲帶長得就像蝴蝶,好好發聲,生命也可以好好振翅飛揚。
這天下午,一群樂齡長輩群聚上她的聲音工作坊,唱起〈我要你的愛〉,阿嬤們熱情扭擺像少女,魏世芬不斷稱讚她們「很美,又聰明又敏捷」。其中,一名四十多歲坐著輪椅的陳女士低聲說:「敏捷適用在我身上嗎?」原來四年前,陳女士與先生開車出遊,不小心墜落山溝,摔斷脊椎,造成全癱、大小便失禁:「剛來上課時是我最低潮的時候,很想把腳剁掉。本以為聲音工作坊是為了讓聲音更好聽,有一次,老師放黃鶯鶯的〈是否真愛我〉,我竟覺得好像是我的腳在跟我對話。我跟身體說對不起,謝謝,我愛妳,說完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有力量的。」陳女士現在已恢復到能用腳小幅度舞動,甚至能用腳頂地挪動輪椅。
父親魏吉助(右)的宏亮聲音與圓潤形象仍長存在魏世芬(中)心裡。(魏世芬提供)課堂上,有憂鬱症的聲音,有為孫兒一生操勞的聲音,有宏大也有卑微的聲音。魏世芬說:「老人的生命故事都好好聽,例如有個老太太開始失智,她於是寄音檔給未來的自己,她說:『妳未來什麼都會忘記,但是不要忘記開心,因為老公、孩子都很愛妳。』這讓我很感動。」
魏世芬遇過因壓力過大、總是咬緊牙根造成顳顎關節發炎的家庭主婦,也遇過童年隔代教養、缺乏練習說話對象,習慣不開口隱藏心情的舞蹈家,她總能從卡住的聲音聽出對方心中鬱結,或是從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和習慣,對症下藥,給予發聲練習處方。歌手趙詠華對我們說:「可能因為憂鬱症或原生家庭(破碎),我是築牆很高的人,在外面總是裝堅強,大家因此覺得我的歌聲強而有力。但她聽得出我的真實狀態,我覺得她是聲音魔法師,教發聲,還可以治療心理。」
問魏世芬如何找到自己的聲音?她說:「要找到自己的聲音,要先聽見別人的聲音,感受別人想講什麼話,怎麼接招或不要接招。」她舉例,以前聽到別人批評自己胖,總是又急又氣,現在學會用幽默化解:「對啊!膨皮比較有福氣。」接納自己之後,她觀察到自己聲音的變化:「我現在的聲音比較圓潤、不會太急,可以支撐別人。」
聲音也是溝通與和解的渠道。許多年過去了,魏世芬最近逐漸理解母親,「聲音工作坊讓我看到我不可能改變我媽。」也是當媽媽後才理解媽媽不好當,「藝術家是認真做一件事情就好,但當媽媽是誰叫妳都要回應,當媽媽後,我才知道她當年有多辛苦。」
魏世芬(圖)說到父親總是流下心疼的淚水。武將命格、斷掌手相曾是詛咒,她用自己的聲音翻轉命運:「以前常覺得別人在質疑我的工作,總是想改變我,我就會很憤怒。但做聲音工作坊之後,我知道怎麼表達憤怒,更勇於接受差異和別人的不贊同。就像我媽本來不認同我的工作,但看到我活得很快樂,也不得不接受。」
父親給她音樂啟蒙,帶她文化尋根,最終領她找到自己的聲音。她說,儘管父親過世10年了,有時候好像還是能感受到父親的聲音或形象。問她,最近一次聽到父親的聲音是何時?「現在,他可能也在旁邊。」我們靜默不語了,窗外是碧潭波光粼粼,若聽到聲音的殘響,都是感謝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