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了才知道,那其實是她這一年多來的人生寫照,缺角的其實是自己。倪瑞宏成名早,和譁眾取寵的仙女經歷脫不了關係。2013年,她去應徵花卉大使,隔年為了更坐實自己「仙女藝術家」的身分,還到鹿耳門天后宮應徵仙女職位,最終獲得第8名,每一個舉動都是身體力行的觀察與嘲諷。
倪瑞宏以女王筆下的女性形象,創作出來詭異、扭曲的「美如機器人」,不斷伸手索取一枚戒指。(倪瑞宏提供)倪瑞宏從小愛畫畫,媽媽是小學老師,爸爸是知名傳播學者倪炎元,高知識分子對孩子的教育方針是大力栽培同時任其發展。弟弟倪瑞興告訴我們,小時候全家到法國旅遊,連逛3、4天羅浮宮,去不了迪士尼。倪瑞宏也說自己從小跟著爸爸看得獎片,台灣新電影,法國新浪潮,藝術養成太完整,物極必反,「也許是我偏愛二流與B級的原因。」
關鍵轉折在高中,某日倪瑞宏在北美館看了雕塑藝術家任大賢得台北美術獎的作品,「太感動了!好棒喔!好羨慕!」決定追隨他去南藝大念書,其心情是:「我沒有想著我要活下去,我只想著我要做出這麼好的作品。」
她語氣上揚,彷彿仍記得當時的激動。但以身相許的氣魄,只換來現實打臉。22歲時她和收藏家見面,結果對方只把她的成名作「仙女抽籤機」當成派對裡取代魔術師的娛樂,「我聽了都快哭了…」
大學畢業後,她發現自己始終無法被認真看待,在藝展上經常被忽略,深知想被重視,仍需要碩士學位,又到北藝大念了研究所,結果更慘,「27歲了,我才發現我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唯一可以拿來說嘴的,是在學校做過一個機器人。」那個名喚「美如」的機器人是她的裝置作品,靈感取自兩性作家女王各種浮於表面的女性渴愛形象,經過嘲諷buff,成為醜到不可方物的紙紮風機器人,終於確立的ugly beauty風格無比強烈,讓我忍不住為它辯護,結果她說:「但它沒有用啊…」
倪瑞宏的成名作是一個「仙女抽籤機」,她以機器裡的仙女形象裝扮自己。(倪瑞宏提供)藝術無用,藝術家在台灣也是朝不保夕。27歲的藝術碩士,最後到臍帶血銀行兼職,之後又開啟了維持不到1個月的酒店小姐生涯,因為「我是一個失敗的酒店小姐。有客人要指定我,我就(跟老闆)說我不想出門,我太累了,我皮膚變好差,他幫我改到早班,可是早班根本就沒人點我,呵呵呵。」
她用很平的語氣講這些荒謬的話,好像很享受我們傻眼無言的表情,然後才加以解釋:「我大學的時候看到花卉大使選拔,就覺得太好笑了,是奇觀,我願意親自參與去看那個奇觀。我覺得那是一個女性踩著其他女性往上爬的競爭過程,酒店也是。」
她在金玉之中見敗絮,又將敗絮撒成天女散花,慶典一般去歌誦荒謬,拿自己做實驗。她把這些經歷寫進2020年出版的第一本書《仙女日常奇緣》裡,不怕家人看到嗎?她說藝術家要誠實面對自己啊!我問她知道google倪瑞宏三個字,出現的第一條自動搜尋是「倪瑞宏酒店」嗎?結果她蠻不在乎,以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為例:「她在書裡寫她墮胎3次,我都想她媽媽看到了不是要瘋掉?」所以是豁出去了?她歪頭作苦惱貌,「不知道吔。還是你要幫我問她(媽媽)?」
我問了,倪媽果然無法接受,但也無從溝通。她知道女兒不願為任何事妥協,帳戶裡因此經常沒錢,連信用卡都辦不了,多次借錢給女兒。
倪瑞興讀後則是苦笑。我問他,姊姊一直都這麼鏘嗎?他笑說:「她的頻率和一般人不大一樣,大家合照時,她大概有一半的機率眼睛一定會閉起來,好多年了,我真的不懂…」
2014年,倪瑞宏(右1)和家人為父親(右3)慶生。(倪瑞宏提供)不懂,但無條件支持。倪瑞宏知道資源不可濫用,大學就要求自己賺錢生活,但她終究是有爸可靠的女兒,有任性的本錢,不用像很多同學出社會後就去做設計,「設計是解決大眾的問題,藝術是解決藝術家自己的問題。」
可是問題真的被解決了嗎?展覽出現的那本小雜誌,其實是她去年完成的最新作品,內容就是父親的遺物清單。我們的整場採訪,就從這句話開始了急轉彎。仙女墜入凡間,經歷的是2020年出書時父親剛診斷出肝癌,「一確診就末期,完蛋,不能換肝了。結果我第一本書出版他不能來,然後我還要穿仙女服出席新書發表會,我就想,我到底在幹嘛?」
那也是她開始受到眾多注目的時候,「我才正感覺要大紅大紫了,藝術市場也用很炙熱的眼神看我,很希望我快點給他們東西,結果我根本沒有力氣面對。」她語氣低沉下去,失去了搞笑的神采,好像剛下戲的演員,還拖著不合時宜的妝髮,回頭面對真實的人生。
倪瑞宏回憶父親逝前,開刀排除腹部積水,傷口是半開放式,「我還看過他的腸子。」因為不用朝九晚五上班,她完整經歷了父親的病程,眼見父親受苦,藝術幫得上什麼忙嗎?2021年4月父逝,藝術又能解決妳的悲傷嗎?她淡淡說:「我至少還能畫畫。我可以把我的情緒流放出去,它就不會卡在那邊。爸爸還在冰櫃裡時,我就回家畫畫。」
但其實還是卡住了。父親走後她整理大量遺物,上萬片DVD,無數的書,包括那遺物雜誌裡被她形容「超有淘寶感」的文物,等於重新走一次爸爸的人生。她為父親製作回顧影片,太想知道爸爸的感想,還找來靈媒,「當時正好三級警戒,我們就視訊通靈。」太荒謬了,但荒謬到極致就成了荒涼。
告別再多次都不足以作為安慰。她說父親走前一天,默默交代了一首歌,想在告別式放。德文歌曲,不解其意,之後眾人趁用餐時細細查詢,結果是一首名為〈分離太傷痛〉的歌,一家人在摩斯漢堡哭到不行。我請她分享一個和父親之間最美好的回憶,她說全家出遊擠在一台車裡,最讓她懷念,「有一種緊密感。」
去年9月,倪瑞宏搬到高雄賃居,樓梯間壁癌嚴重,但她不以為意,不斷跟我們說高雄的天氣非常好。2021年9月,她搬到高雄和朋友一起住,初訪時說是為了工作,2天後我們到高雄二訪時,她才坦言,其實是要逃離台北那個充滿父親回憶的地方。在高雄的家裡,她沒做頭髮,也沒著仙女裝,穿著父親留下來的外套,以凡人姿態和我們談話,眼裡閃出淚光。
但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又回到插科打諢狀態,告訴我們高雄房子的房租僅2千元,頂樓像鬼片現場,問我要不要上去看看?那房子太老舊,破敗情況當然是她的「菜」,但也是內心的映照。每日她晨起出門,有時還會撞見陌生阿伯沒穿褲子躺在嚴重壁癌的樓梯間,「想著我是要跨過他呢,還是叫救護車?」說完自己笑出來。
父逝後5個月,她投入另一本創作,和共同作者黃郁仁一起考古蓬萊仙山電視台的崛起和隕落,收集大量資料,也進行二創,我看著那些煙花冷卻後的寥落,感覺她內心也是一個兒童樂園,因父逝而停止營業。去年12月,書終於出版,其考究之完整,幾乎是把那段不被重視的歷史翻了個底朝天。蓬萊仙山最爭議事件無非陰間遊覽車,找來法師帶民眾觀落陰,集體入魔宛如邪典。我問她也想過去觀落陰找爸爸嗎?她說:「我有去問過喔,結果那個法師拒絕了,說他背痛。」
倪瑞宏今年製作的仿真遺書雜誌,內容全數取自父親遺物。她的說法是:「我要將爸爸檔案化。」實在是太反高潮了。然後一波又起,倪瑞宏跟我們說,這整趟田調和書寫的過程,都是在情緒的死亡低谷裡完成,痛苦得不得了。我們這才驚覺,痛苦或許是藝術家的必需品?仙女下凡,道阻且長,她在人間四處亂竄,跌倒受傷、哭花了妝,才發現自己的各種社會實驗最終造成反傷,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沉溺於悲傷就像個笑話。在採訪結束前,她也忍不住追問:「那個google自動搜尋是怎麼一回事?酒店不過是我人生幾個小時的事情而已啊!仔細想想,還是有點在意。」
至於痛苦究竟是不是創作的必需品,她在結束訪談前也自己回答了,說她2月要去英國駐村,那本遺物雜誌,要當成作品發表。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拿這麼貼近自身生命的題材去創作。
驚覺自己過分嚴肅了,她又話鋒一轉,忽然分享起2年前曾遭到電話詐騙的故事,幾分鐘就被騙光了僅有的10萬存款,一夕間銀行戶頭全空了,連藝文紓困都沒了。她當時就笑著跟家人說:「我到處跟人家說我當仙女很厲害,結果我被詐騙…我還去google怎麼寫訴狀,我那時候真的有感覺我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