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今年卻選擇進入體制,成為台北農產運銷公司(簡稱北農)的總經理,要管理600多個員工。到她辦公室採訪這天,台灣多處剛因台電作業疏失無預警停電。晚上10點了,電力陸續歸位,她驚魂甫定,見到北上拜訪的溪州友人,瞬間轉換全台語聲道,說:「今哪日跳電,緊張嘎欲死,到底一市場二市場是有才調運作否?明仔載全台北欲呷的菜攏要對這出去,你看欲按怎?」
一段話,就道盡她現在坐的職位有多重要。彼時她甫就任滿2個月,上任前各種質疑如流彈四射:指控她能坐上這位置是政治酬庸,但無有明證;說她是沒有務農經驗的文人,但她出身農家,也成立社會企業「溪州尚水」協助農民友善耕作及產銷。子彈都射偏了,最後只好說她「一個小女生,要怎麼和操台語嚼檳榔、龍蛇混雜的北農員工相處?」無非又是小白兔誤入叢林的那套比喻,她在接受鄭弘儀電台專訪時做出回應:「我不是小白兔啦,就算是,也是一隻野兔。」
吳音寧(左)的父親是知名詩人吳晟(右),但她從小就不受管。(吳音寧提供)父親是教師兼詩人吳晟,母親是同為教師的莊芳華,她其實應該是不被容許「野」的。然而當我們請她簡述人生求學階段的記憶亮點時,聽見的卻盡是各種「野」史。
小學時,母親擔心學校的水不乾淨,堅持要她帶水壺上學,她回:「我為什麼要帶水壺上學?全班沒有一個同學帶水壺上學的。」母親嚴詞警告:「妳不帶,就不要上學。」結果母親下班回家,問她怎麼在家?她回答:「妳說我不帶水壺就不要上學,所以就不去了。」
高中時,開朝會教官長篇訓斥,她心想為什麼要聽這些廢話,就背轉過身。高三的時候,教官要求學生們都加入國民黨,「我就鼓吹我們班的人不要入黨。」
考大學時,她滿腔熱血,「要為弱勢、貧窮的人發聲,最好的武器就是法律」,志願全填法律系,最後考進東吳大學。但入學後,卻對法律產生各式各樣無法解答的懷疑。什麼懷疑?「就說憲法就好了,到現在都還有問題呢。我們所學到中華民國的領土,就是個謊言,是不是?」適逢整個學運起來的時候,「我沒辦法在學校裡一直念書,不去理會學校外面的世界。」她於是變成一個剃光頭去抗爭的人。
吳音寧(右2)被認為是文人,但她在溪州成立「溪州尚水」團隊,協助農民友善耕作及產銷,並非生手。(吳音寧提供)家裡三個孩子,大弟吳賢寧留在溪州當醫生,小弟吳志寧是知名音樂人,身為長女的她,明明很有機會在書香世家的嚴格品管下長成一個乖寶寶,究竟為什麼仍變成了革命青年?殊不知,岔路的源頭正來自家庭。
最主要的原因,是母親家裡有黑名單,因為主張台獨,舅舅莊秋雄在吳音寧的母親高中時去了美國,再回來已是吳音寧念高中了。剛解嚴不久,肅殺的政治氣氛仍如遺毒不散,「我們陪著他去尋根,感受到那種氛圍,他就是沿路被跟蹤。」
吳音寧(中)就讀彰化女中時即展現叛逆性格,鼓吹同學不要聽話加入國民黨。右為同窗好友立委林淑芬。(吳音寧提供)另一個重要啟蒙,是高中時在廟會買到一本叫《世界名女人》的二手書。書很一般,介紹的都是卡特的老婆、雷根的媽媽、哪個王妃…等,建立在男人的成就和威信之上。但她還是翻到一位義大利女記者,「看了覺得,欸!這個女人不一樣喔!比較像我自己以後想要成為的樣子。」那是被譽為「歐洲良心」,18歲就到越南戰場採訪的戰地記者奧里亞娜.法拉奇。
2004年底,她初訪白米炸彈客楊儒門,和他信件往返,2007年出版《江湖在哪裡? ─台灣農業觀察》,此書獲開卷好書獎。她記得接觸此事件最初的場景,當時開車在一個山路上,不知要去哪,聽到廣播講白米炸彈客又犯案了,就停在一個很小的雜貨店,問有沒有今天的報紙?小時候那個「為什麼變成壞人?又為什麼不算壞人?」的問句再次浮現,她花了2年時間為炸彈客尋找說法,用25萬字回答,完整爬梳台灣戰後50年的農業變遷。
來到稻田,吳音寧第一個想法是「脫鞋」,赤腳踩在土上,對長年關心台灣農業發展的她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總是這樣,問題來到面前了,就想,要怎麼面對?有沒有可能解決?她說:「我不是天生就希望做革命分子,沒有的,我從來都覺得是因為我認為不對的事情,竟然來到面前了,還要轉過頭假裝看不見嗎?」和中科搶水期間,她和農民靜坐抗爭百日,甚至一度病了,發高燒,躺在床上幾乎沒有辦法下床。問吳晟,身為父親不心疼嗎?他語帶無奈地說:「她就去擋在怪手前面了啊…」眾人喜歡為吳音寧貼上吳晟女兒的標籤,殊不知她從來都是不受管的。
但還是難免擔心。接下北農總經理一職,吳晟擔心她「人太好又不擅權謀」,楊儒門則說:「北農有很多關說誘惑,還好她不可能接受。」然而吳音寧還是堅持方向,面對北農大放獎金的爭議和人事聘用的暗面,她回答得很謹慎,用「盤根錯節」四個字打太極,說:「反正先花時間摸清楚了,再來處理。」
直到2個月後,我看見她提議為員工加薪,結果遭到董事會駁回的新聞,問她後續,她才略顯不甘地說:「我也不懂他們幹嘛拿這一點來打我,你知道以前那個獎金是怎麼發的嗎…」被形容為「四十五歲還兩手空空」、幾乎不買新衣的她,曾在東京參訪時遇到因農業凋零變成流浪漢的人,跟著生活一週後,她笑著說:「他們最後還送我外套。」這樣不在乎錢的人,如今卻因無法為員工加薪而不平。
從一個寫作的文青,變成擋怪手的憤青,再變成一個行政部門的人,她說最明顯的感受,是以前可以觀察一顆球,看球慢慢飄,看它飄的弧度,看它上升下墜,球本身紋路上的光影變化,仔細去描述這顆球。但進入北農後,「我好像站在一個球場,那個球是從四面八方一直不停的丟來,然後我就要接球回球接球回球…」吳晟最感可惜的「無暇寫作」一事,完全無解。
第一果菜市場掌管台灣3成3左右的蔬果量,雙北市民每天吃的菜,幾乎都要先到這裡報到,吳音寧也經常到這裡視察。事情確實一直來,有人在媒體發表香蕉價格崩盤的評論,並請她出面給個交代。我傳連結給她,不久就收到「要不要電話聊?」的回覆,簡單向我說明去年香蕉價格暴漲,造成蕉農搶種,今年颱風少,收成大好,供過於求,價格當然就低的定律。6月她上任時,就注意到此事,但已經太遲了,「而且北農處理的香蕉比例是很低的,我晚點傳數據給你。」我後來收到資料,只有3%。
訪問結束,我們跟著她到第一果菜市場視察,賣菜的人早早到了,蔬果一卡車一卡車載來,理貨,大籃大箱的蔬果如建築隔出走道。買菜的人也來了,戴著腰包,在現場走動看貨尋找目標,等待3點開始激烈如戰鬥的拍賣。明明是夜半時分了,此地生猛噴發,如巨獸掌控著天亮後雙北人的三餐。
目前北農蔬果有生產履歷的不多,正努力推動政策想提高比例的吳音寧,小小的身軀在其中,其實也很像站在怪手前,要領「牠」前往理想的道途。
第一果菜市場徹夜燈火通明,吳音寧坐著的地方是拍賣台,凌晨3點開始,這裡就成為所有蔬果價格形成的戰場。但外在形象仍是溫柔。她以流利的台語和大家打招呼,偶爾拿起蔬果,問我們知道名稱嗎?也教我們如何分辨品質。任內歷經7任總經理的一市場主任王鴻雄說:「吳音寧是最常來市場的總經理。」
不久後,拍賣戰打開了,我們拍到想拍的畫面後,已經快凌晨4點,要離開了。但她還在那,距離表定的下班時間,已經將近12個小時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