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Roxy I(1986至1996年)的DJ台是在2樓的夾層,凌威感嘆建築法演變,當年Roxy I的2層樓空間,到後來的Roxy J.只剩下1層,也影響了生意。(凌威提供) 「我不太social的,你很難想像我足不出戶,有時覺得孤獨,但這樣比較清靜。我閱讀、聽音樂、有隻狗,還有我太太,外面世界對我來講是zero。」難以想像樂吧教父住在孤獨星球裡,對喧囂世界渾然不覺,他對音樂的堅持沒變,但時代變了。90年代後期,聆聽音樂的管道變多,人們無需到酒吧吸收新音樂,加上更多能適應市場變化的競爭對手出現,漸漸壓垮他的生意。一間又一間的Roxy開幕,多數迅速倒閉,如今Roxy J.歇業後,僅存Roxy Rocker是他最後的堡壘。
1996年Roxy I因房租飆漲而結束營業,搬遷的前夕店內貼滿「閉店公告」,20坪空間擠滿人潮。(凌威提供) 他不是不明白時代的變化,只是有太多堅持難以動搖,比如喝酒。「我滴酒不沾,客人都喜歡找老闆喝一杯,但我不奉陪。我不愛喝酒交際的場面,最好的方法就是都不喝。」酒吧老闆不喝酒,說得理直氣壯,但菸卻抽得凶,一天一包。他腰間有個帥氣的菸袋,放的是最濃的CAMEL(駱駝牌),「不然會覺得沒味道。」不愛交際,遠離人群,他渾身散發孤獨感,讓分秒不離的菸更像是一種陪伴。
我什麼都不會,又沒學歷,那晚我突然覺悟,退伍後若要有職業,一定要讀書。
孤獨源自童年,父親在總統府做公務員,母親是家管,他是獨子,和爸媽沒話說,常跑出去和朋友混知。他記得小時候有段時間,因為父親工作而住到陽明山,左鄰右舍都是黨政官員,他自然學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成為日後從事廣播的利器。但是,「我不愛讀書,唯一本領就是打籃球、打架、把妹,我們那年代唯一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就這些事。」他成績差到國小無法畢業,碰巧改制九年國民義務教育,他糊裡糊塗升上初中。初中畢業又沒學校念,只好去軍校混日子。
20歲服役那年,有天站哨時,「我想退伍要幹嘛?我什麼都不會,又沒學歷,那晚我突然覺悟,退伍後若要有職業,一定要讀書。」他隔天休假去買高中課本,廢寢忘食自修,斷絕所有過去往來的朋友,從今以後他更加孤獨了。退伍後他考上世新廣電系夜間部,同年又考進民防廣播電台當播音員,半工半讀地踏入廣播事業。
他大學畢業後考進中廣,廣播是他此生最熱愛的事業,他一邊在深夜主持西洋音樂節目,一邊經營音樂酒吧,自得其樂地享受孤獨。他28歲時有過一段婚姻,對象也是電台DJ,「我們認識3個月就結婚了,她個性跟我差十萬八千里,生活裡談不上感情,結婚一年就開始蹺家,後來就離婚。」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前半輩子都是一個人,錄音室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在店裡我只做DJ,從不跟客人講話,沒有social life,完全沒有。」
凌威(右)在服役時從不良少年轉變成文藝青年,就讀大學期間,他一邊讀書,一邊在電台作播音員、主持節目。左為他的大學同學。(凌威提供) 孤獨的生命直到遇見Joanne才找到互補的靈魂,他們在1992年結婚,「那時沒辦婚宴,這是我最對不起她的地方。因為我離過婚,她也離過婚,所以我們對婚宴都沒有太強烈的想法,只要二個人開心就好。」4年後生下一子。回憶過往年分,他通常會先道歉稱自己記性差,再以「可能是⋯我忘了」的句型作結;唯獨關於太太的數字,他記得一清二楚。
萬萬沒想到,幸福歲月只過了20年,一次意外,讓他最愛的太太永遠把他給忘記了。
2008年底,Joanne意外檢查出腦血管腫瘤,醫生建議做快速又安全的預防性腦栓塞手術,只需住院2天,且無失敗案例。沒想到手術30分鐘後,發生意外造成腦部缺氧,緊急進行開顱手術後,在加護病房搶救一個月,雖然倖存,但大腦完全失憶,僅剩1歲嬰孩智商。
全世界不了解我都沒有關係,可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我卻無法跟她說話了。
他常想起扭轉生命的那天,「那天感覺很輕鬆,像動個小手術,二天就可以回家。我一早送兒子去上學,到醫院時我們一路閒話家常,還跑出去外面抽根菸才回手術房。」他自責,多希望在毫無異狀的那天多捕捉些不尋常的記憶。
2008年進行腦栓塞手術前半年的Joanne(圖),笑容燦爛,眼睛會說話;她和凌威都沒想到,半年後他們的人生將走向歧途。(凌威提供) 「我太太進手術室時,跟你我一樣是正常人,沒任何病痛,意識清醒地跟我比『YA』說:『信望愛!』結果一個預防手術居然搞成致命手術,真的太可惡了!」他連說幾次「可惡」,儘管語氣激動,仍維持廣播主持人的優雅,把音量控制得恰到好處。
醫院和他協商免除醫療費和住院費,他堅持負擔全額,只為保留法律追訴權。「醫療費我全付,告也告輸了,我堅持不讓人給我任何一點好處。」他決定的事,誰都改變不了。「這件事對我的家庭和生命都是迸裂,我太太才48歲,我五十幾歲,但人生驟然而止,我的生命等於是結束了。」
他紅著眼眶嘆道:「任何成就都比不上一個知心人的了解,全世界不了解我都沒有關係,可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我卻無法跟她說話了。」
她(Joanne)只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但肯定知道我是她最親的人。
我們到凌威位於新店溪畔的家探望Joanne,她清秀白皙的面孔依然年輕,但眼神空洞得像失去靈魂。「她學習很難,我不斷教她,但會的單字不到十個。她現在會叫我的名字,我問:『我是誰啊?』她會說:『凌威啊!』她只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但肯定知道我是她最親的人。」他努力記住關於太太的一切記憶,卻無法幫她記起自己。
凌威(右)每天陪Joanne(左)做運動、看電視,卻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對話了,甚至Joanne再也不記得有個相愛的丈夫。 Joanne因重度腦中風,身體無法使喚,大小便失禁,四肢逐漸萎縮僵化,若非用布帶束縛,身體會癱軟倒下。9年來,凌威請一名看護,二人24小時共同照顧她,「早上起床幫她騎車、站立、走路3小時,保持體能,下午也3小時,其餘時間我會陪她看電視,這就是我的家庭生活。」
黯淡的日子偶有光彩,以前他從沒聽過Joanne唱歌,現在偶爾電視轉到常看的MV,Joanne會像嬰兒牙牙學語般跟著哼唱,字詞含糊、音調卻精準,第一次聽太太唱歌居然是在她失憶後,他驚喜地在臉書上分享喜悅。我們聊著聊著,Joanne忽然發聲:「對啊!」他興奮說:「她聽我們講話,喜歡參與意見,哈哈哈,真的很可愛,超可愛的。」才說完,遺憾悔恨又浮上心頭:「我們以前會意見不合,她脾氣硬,我也有主見,甚至鬧到她回娘家,現在真後悔,希望過去我們沒一天是不合的,未來2、30年,如果還能照顧她一天,也算是個補償吧。」
Joanne手術意外後,凌威依原訂計畫送兒子出國念書,這些年來除了他和1名看護共同照顧Joanne外,還有1隻愛犬FiFi相伴。 我知道她不可能醒來了,但還是花200萬元去試,這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半年前,一名美國教授宣稱植入幹細胞,能讓腦神經重新活躍起來。他立刻聯絡美國教授,經輾轉介紹,由台灣醫師執行類似手術,「這還不合法,沒任何保障,3個月療程走完,nothing happened at all,200萬元就丟入水溝裡。」他大笑,看不出絲毫後悔。他有賭徒的樂觀與執著,「我知道她不可能醒來了,但還是花200萬元去試,這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像他明知會失敗,還是開了Roxy J.,所有努力都是要挽回愛的記憶,儘管早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只是他心中還藏著一絲恐懼,「如果我先死了,我太太怎麼辦?如果我受傷不能開車出門,家裡只剩我跟她會餓死啊。」前幾天,他閃到腰去急診,危機意識湧現,他決定開始養生,注重健康。
我們走到戶外遛狗,連日霧霾始終沒有散去,遠眺對岸只能隱約看見繁華的台北。凌威頂著強風說:「我現在把太太照顧得很好,她至少可以活到八十幾歲,到時我就是九十幾歲的老人,有一隻老狗,還有一個老婆,呵呵。」強風襲來,沖淡他的笑聲,也沖淡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