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自才是台南人,生於二戰前,父親做水果、蜜餞生意辛苦養活一家七口,1962年,成大建築系畢業的他申請到獎學金赴美留學,正逢美國社會運動的黃金年代,從學生反越戰,延伸到女權、黑人民權運動,全美紛亂沸騰。隔年,鄭自才從匹茲堡搭了遙遠的火車來到華盛頓,只為聽一場演講。那正是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恩最著名的那場演說, 「人很多,非常感動,他演講的聲音我到現在還記得『I have a dream』。」
1967年,鄭自才(右)與妻子黃晴美(左)及女兒攝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鄭自才提供) 鄭自才也有一個夢,那年他加入「美國台灣獨立聯盟」。隔年他認識了在匹茲堡大學讀研究所的黃晴美,二人結婚,黃晴美的哥哥黃文雄也在這年赴美留學。後來夫妻搬到紐約,育有一子一女,鄭自才積極參與台獨聯盟,那時在美國大學任教的蔡同榮、張燦鍙都在紐約。1970年1月1日,一群人宣布成立「世界台灣獨立聯盟」。
4月4日,《紐約時報》報導蔣經國即將來訪美國。蔣經國當時是行政院副院長,但早已掌控特務系統及軍權,準備接父親的班。鄭自才認為機不可失,他在回憶錄中描述:「如果能夠在海外成功刺殺他,無疑的,將會引起台灣政局的巨大衝擊,給台灣一個翻身的機會。」那是蔣介石牢牢掌控台灣的年代,異議者不是遭槍斃就是被判重刑,連知識分子的溫和批評也不被容許,從《自由中國》雜誌的雷震到《文星》雜誌主編李敖都被捕入獄。
鄭自才想起台獨聯盟的同志陳榮成一年前曾對他說,若蔣經國訪美,他可找人以機關槍殺入旅館,幹掉蔣經國。鄭自才打電話給陳榮成,不料陳榮成答:「現在不是適當時候。」先前蔣經國訪日時,鄭自才也聽說日本同志要暗殺,但最後什麼事都沒發生。鄭自才再找妻舅黃文雄,黃一口答應。黃早有刺蔣構想,於是,二人到海邊練槍。
當年鄭自才逃亡到瑞典,申請政治庇護,但幾個月後仍被引渡回美國,引渡前,鄭自才(圖)在獄中絕食抗議,妻子黃晴美也在監獄外絕食。(鄭自才提供) 當年鄭自才逃亡到瑞典,申請政治庇護,但幾個月後仍被引渡回美國,引渡前,鄭自才在獄中絕食抗議,妻子黃晴美(圖)也在監獄外絕食。(鄭自才提供) 刺殺行動失敗,台灣同鄉踴躍捐款,很快湊到20萬美元保釋金,在當時可買好幾棟房子。二人最後決定棄保潛逃,鄭自才偷渡到瑞典尋求政治庇護,但幾個月後仍被引渡回美,入獄服刑一年半後假釋,才回瑞典與妻兒重聚。鄭自才與黃晴美最後仍離婚。他從不願多談這段往事,只說: 「我離開這麼多年,回去以後一些想法不太一樣,她提議要分,就分開了。」
他搬到加拿大,從事建築設計賺了不少錢,卻越來越渴望回鄉。1991年他偷渡回台,因屬非法入境,服刑一年多後才出獄。期間台南市長選戰開跑,他獲得民進黨黨內初選第一高票,卻因差三天才出獄,無法登記參選,民進黨最後改提名陳唐山。台南是民進黨大本營,陳唐山自是高票當選。
1991年1月,被列為海外黑名單的鄭自才試圖入境失敗,半年後他才成功闖關回台,卻也因為非法入境而入獄1年多。(聯合知識庫) 之後鄭自才投入街頭運動,卻始終與政治職位擦身而過,例如某年他爭取不分區立委,卻因派系爭鬥而未獲提名。他這樣看: 「那些人看到你就前輩前輩地稱呼,意思就是你讓到一邊,這是我的位子。」
他繼續做建築設計,設計過二二八公園紀念碑,但2003年他參加阿里山國家風景區的景觀設計甄選,長年堅持說台語的他照例以台語簡報,一位評審委員卻要求他講官方語言, 「我說,聽不懂是你的事情,你在台灣住那麼久。後來主辦單位說拜託你多少講一些官方語言,經過那次我很傷心,很生氣,決心不做了,退回來畫我的畫,我一個人生活簡單。」 畫畫難以維生,幸而當年住瑞典時繳過9年稅,「瑞典很公平,繳過稅就能得到這些利益,不多啦,一個月300美元的年金。」
刺蔣案發生後近50年,鄭自才(左)、黃文雄(右)再度聚首座談,現場擠滿年輕人。當年台灣媒體鮮少報導,許多台灣人至今不知此事。 那時他已與第二任妻子吳清桂分開。他仍不多談私事,只在我們參觀家中畫室時提到,畫室原本是妻子的房間。雙人床仍擺在那,但他已搬到另一間單人床小房間,獨居至今。他與吳清桂育有一子,兒子現居美國。
鄭自才的畫作色彩鮮明濃烈,「我喜歡馬諦斯的顏色,鮮艷、對比。」他的偶像卻是現代畫之父塞尚。畫作跟個性有關嗎? 「會,塞尚的風格比較孤獨,不合群。馬諦斯隨和,所以畫賣得很好,塞尚的爸爸有錢,他就不甩其他人,做自己。」
巧合地,鄭自才的回憶錄剛出版,1月30日,前妻黃晴美在瑞典病逝。刺蔣案共四人參與,其中同為台獨聯盟幹部的賴文雄,後來解釋自己是「不好意思拒絕鄭自才,只好加入。」賴文雄已過世,黃晴美那天負責把手槍交到哥哥黃文雄手中。鄭自才說: 「她不但沒反對,還幫忙把槍拿去現場,很偉大的情操,換成一般人,自己的丈夫、哥哥做這種事,一定反對。」
這幅畫曾於1998年在北美館展出,鄭自才解釋,最底下象徵228事件,經過幾個世代,孩子們終於長成團結共生、快樂積極的台灣人。 槍響之後,台僑熱烈捐款,台獨聯盟卻與刺蔣案切割,以免被美國政府列為暴力組織,有人批評二人太莽撞,而且既敢開槍就該接受法律制裁,怎麼能夠棄保逃亡。台獨聯盟因此分裂。
鄭自才至今不平,他認為,既然世界台獨聯盟自我定位革命組織,要推翻國民黨統治,自然該不擇任何手段,包括暴力與非暴力。也許,其間的誤會除了路線之爭,還包括人們總是嘴上革命,他與黃文雄卻傻傻當真了吧。
黃文雄比鄭自才更晚返台,1996年才闖關入境。他的裝扮與鄭自才相反,總是一身便裝、後背包、休閒鞋或布鞋,我們在咖啡店採訪,他頻出去抽菸,但總是只抽幾口解癮便立刻回來。現在菸這樣貴,豈不浪費?他嘻嘻笑著挺得意自己想出這一招:「我隨身帶小剪刀,抽幾口就剪斷。」一支菸可分好幾次抽。
81歲的黃文雄是新竹人,從小就是靈活頑童,他的父親是工程師,當過新竹公共事業管理所所長,但曾經差點遭構陷入獄,母親是名門閨秀。黃文雄功課好卻叛逆,例如他看到討厭的公民老師曾因貪汙遭判刑的新聞,便將報紙撕下,在老師上課前貼上黑板。他曾留級、被退學,幸好最後考上政大新聞系,後來也拿到獎學金赴美。
黃文雄不愛談刺蔣案,說不想自我英雄化,只在我們問及逃亡的爭論時解釋,當年革命團體做法是,若有同志入獄, 「他們甚至會闖入監獄救人,我們卻是勸你去投案。」 不過說完他也替台獨聯盟緩頰:「那時聯盟還是年輕的組織,對這種事比較沒經驗。」
1960年代的黃文雄與外甥、外甥女,這2名孩子正是鄭自才與黃晴美的兒女。(黃文雄提供) 流亡25年,返台也已20多年,黃文雄卻始終不談流亡細節,一般猜測他躲在加拿大,後來也可能去過南美。我們問他,他只答,逃亡時靠的是1960年代的一種國際救援網絡。
他說,美國廢奴前,反奴人士為了協助南方黑奴逃到北方的廢奴州、或加拿大甚至墨西哥,建立了一套「地下鐵路」網絡,到1960年代,許多年輕人因為反越戰而拒絕被徵兵,地下鐵路重新興盛,協助反戰的年輕人逃到國外。 「我在美國參與社會運動,有不少朋友,離開美國就是他們替我安排的。」 他說,不透露細節是為了保護網絡不曝光,這個網絡至今仍在協助其他類似遭遇的政治犯。
黃文雄剛返台時曾說,有些流亡者因為太思念家人,忍不住以公用電話打給家人,洩了行蹤,因此他從不與家人直接聯繫。但他對我們解釋,除了有些事必須小心, 「我過的是很正常的生活,不像好萊塢電影描寫的東躲西藏,我照樣參加當地社會運動,只是要避免被電視拍到。」 他當過木工、種過菜,也有教授朋友請他去研究所講授幾堂課,「還有朋友找我去大學教學生製作風箏,我以前很會做風箏。」
返台後他成了台獨支持者的英雄,他卻始終無意從政,例如民進黨幾次想提名他當不分區立委,他都婉拒,只在2000年陳水扁擔任總統後允諾當國策顧問,但後來行政院長謝長廷推動「全民按指紋」,引發侵害人民隱私的疑慮,黃文雄與人權團體聲請大法官釋憲,最後全民按指紋確定違憲。打贏釋憲案,黃文雄辭職回到社運圈,從此沒再擔任過政治職務,始終一個人過著清簡的生活。
2000年陳水扁(右)當選總統不久後即接見黃文雄(左),並聘請黃文雄擔任國策顧問。(中央社) 刺蔣案後,據說蔣經國不只一次問身邊人:「為什麼台灣人要殺我?」有學者稱這是蔣經國自省、重用台灣人的起因。黃文雄怎麼看?他說,蔣經國確實算聰明,但也不夠聰明,歷史上多少殖民者早就知道收買本土菁英來鞏固少數統治。至於有些人稱蔣經國此舉是台灣民主化的開始,他說,許多人早已反駁過,果真如此為何後來還有美麗島大審、林宅血案、陳文成命案等。
不過他說該肯定蔣經國一點,蔣去世前一、二年終於體認民主化是不可擋的趨勢,「沒有像其他獨裁者一樣玉石俱焚的鎮壓到底。」但他也強調,人們以此肯定蔣經國時,別忘了「幫忙救火的人也是原來放火的人。」
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吳叡人這樣看刺蔣:「斬首行動對獨裁政權而言是合理的,群龍無首就亂了,就有空間。」他又說,當年北美的台獨人士多是留學生, 「很多人在1970年代已經成為專業人士,在大學得到穩定職位,在社會階級屬性上不太可能做這些事,不是亡命之徒,所以對手還半開玩笑稱他們是週末革命家。」 因此大家雖喊著革命、暗殺蔣經國,真正行動的僅黃、鄭那次。
吳叡人也是黃文雄的多年好友,他描述黃文雄:「他外號Peter,英文裡的Peter Pan,永遠長不大的男孩。」他說,有些人20歲時想法很激烈,30歲卻變成體制派,黃文雄卻從未改變, 「他回台後不接受英雄光圈,馬上投入社會運動,以人權做切入點,引進很多新觀念,像最近談的全民基本收入。他永遠把自己當成現役的運動者,我整整晚他一個世代,可是我在美國讀到的書他都知道,他沒有停止follow社會科學的各種最新思潮。」
返台後黃文雄當過台灣人權促進會會長、國際特赦組織台灣總會理事長,儘管因病大腦認知功能不斷退化,眼睛也罹患黃斑部病變,他仍持續參與社運,前幾年的苗栗大埔案他也參與抗爭。 彼得潘的心靈永遠十幾歲,身體卻大不如前了。黃文雄而今說話緩慢,偶爾還會停頓一會兒,他說,2002年首次小中風後,檢查出血管型失智症,雖不像妹妹黃晴美屬阿茲海默,但十多年來認知能力不斷下降。
菸是難戒了,但他努力運動,例如我們約在捷運站時,他利用空檔在站內來回走路,採訪結束回捷運站,列車來了他卻不搭,說還得繼續走路。永遠的現役運動者,他不眷戀歷史只奮力前行,雖然如今一天走得比一天更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