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董振良曾花7、80萬元搬回金門老家,沒多久遭逢母喪,加上家中人事紛擾,讓他失望地搬回台灣。他在金門的古厝,經過他當年的整理,至今還保有傳統閩南合院式建築的外觀。我們也難以理解他對金門的矛盾心情,那裡既是故鄉,又是異鄉;既想改變它,又想逃離它,於是決定邀他返鄉一探究竟。
金門沿路盡是農田、水牛,還有淹沒人頂的高粱田,卻又隨處可見軍事碉堡、迷彩圓環,交纏農業社會和軍管時期的遺跡。倒是2001年「小三通」後,陸客人數變多,反共標語和偉人塑像漸漸少了。
自踏上金門後,他就一直在說話。說童年躲防空洞的經驗,有大人離洞口太近被砲彈震死;說每個單日晚上8點,中共就會砲擊1、2個小時;說砲擊隔天一早,小孩會去挖宣傳彈,裡頭有宣傳單、餅乾和收音機,宣傳單繳學校可以換分數;也說他騎腳踏車拿20公斤的宣傳彈,賣給收破銅爛鐵的店家,1顆換32元,再拿錢去訂《南國電影》月刊…他滔滔不絕說著童年回憶,只有在那個時候,他的眉頭才有舒展的空間。
說著說著,每段回憶的尾聲,都悄悄演變成對金門的抱怨:「以前金門是軍管時代,大家過得很辛苦,所以就習慣走後門、靠關係。」「金門開放觀光後,金門人就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虛假浮誇,我特別賭爛這種文化。」「前面4位金門縣長,都延續軍管時期風氣,你不聽話,就把你調走,金門地方小、工作少,大家害怕,都不敢反抗。」「金門人喜歡到處說我跟董振良多熟,但連我的臉書都不敢按讚,怕被別人看到,只敢私下傳訊息給我。」「我講不客氣一點,金門人加我臉書,我就把他們取消。」
金門產高粱,高粱酒為當地重要收入來源。董振良的《金高粱》,批判高粱酒帶來的收益與福利把人心灌醉,惹來當地人反彈。他把「賭爛」掛嘴邊,至今仍滿腔怒火,穿著緊身黑T恤、牛仔褲加上運動鞋,就像隨時要走上街頭。確實,攝影機是他的武器,2009年,他把對金門的不滿拍成《金高粱》,直言批判金門失衡的福利制度,「但金門人很享受這些福利,我就被人恐嚇,變成金門公敵。」
但,他也自豪:「我幾乎都申請政府的錢拍片,但從沒低頭過,包括《金高粱》拿新聞局200萬,他們說我批評縣政府,不給我尾款,我就找立委幫忙,把官員罵一頓。」
董振良收藏上千件與金門戰地有關的紀念銅雕,近幾年,他以拍賣銅雕和DVD維生。董振良收藏上千件與金門戰地有關的紀念銅雕,近幾年,他以拍賣銅雕和DVD維生。董振良收藏上千件與金門戰地有關的紀念銅雕,近幾年,他以拍賣銅雕和DVD維生。董振良收藏上千件與金門戰地有關的紀念銅雕,近幾年,他以拍賣銅雕和DVD維生。他的朋友翁明志坦言:「他早期的電影獲很多金門人共鳴,但有些電影比較尖銳,就不討喜,大家在歌舞昇平時,他卻指出有人沒穿衣服。」作家楊樹清也說:「他反對體制,對人情世故也不在意,跟每任金門縣長都公開槓上過,即便給他拍片補助,他也不領情,堅持自己的想法。」朋友勸他圓融,他罵得越凶,拍片資源漸漸短缺,他又更加不滿。如此固執又矛盾的性格,和他的童年成長有關。
我們來到他位於古崗村的古厝,那是一間傳統閩南合院建築,親友早不住在那,大多來台或搬進城裡。走進狹小正廳,空氣飄著霉味,神桌蒙上一層灰,僅祖先牌位孤寂地佇立。周遭幾間建築都已傾塌,蕭索氣氛確實和他新店的住處有幾分相似。
董振良的金門老家,有幾處早已荒廢無人居,童年居住過的房間,能容下6、7人,如今卻顯得狹小侷促。他在這裡出生,父親務農捕魚,母親掌家務帶6個小孩,家境雖清苦,卻有個快樂的童年。他是么子,過繼給沒生兒子的三叔,沒想到養父後來生了3個兒子,他又成了長子,「我有2個爸爸、2個媽媽,以前我2家跑,同學都很羨慕我,過年拿2份紅包。」
他的三姊董黎珉說:「兩邊爸媽都很寵他,讓他比較任性。他常清晨4、5點,要我背他去看村裡的阿兵哥紮營;還會一大早敲雜貨店的門,叫老闆娘起來賣東西給他;有時我媽在井邊洗衣服,他就去井邊大吵,要我媽回來拿錢給他。他想做的事,你勸他也不會聽,很固執。」像是不想長大的孩子,至今沒變。
理想的畫面在童年停格,一旦告別美好記憶,未來現實的每一幕對他都是衝擊。宗親文化下的群聚家族,難免有摩擦與嫌隙,長子混合么子的性格,讓他一心想維繫家庭和諧,卻又深感無力。15歲那年,他像所有金門年輕人一樣來台念高中,高二輟學加入國家電影資料館會員,從此栽入電影的世界。
董振良(左)和90多歲的養父(右)感情甚篤,難得回金門都會去養父家兜一兜。這次他參選金門縣長的競選文宣,也拉養父入鏡。他還記得30歲時,生父過世,「我出自孝心,跟朋友借5萬元給家裡,結果我4個在爭產的哥哥就覺得我想分家產,後來連墓碑訃文要不要寫我名字都要吵。」相似情形發生在2006年,他剛搬回金門老家住,沒多久生母過世,「換我養父這邊的姊姊有意見,說我已經過繼,衣服不能怎樣穿,閒言閒語傳到我耳裡,我當下辦完喪事就離開金門。」他說:「把家庭問題擴散出去,就是整個金門文化的面貌,這對我來講很沉重。」
他指向古厝旁約3坪的廢棄房間說:「這裡以前要睡5個小孩,還有一些軍人。」「軍民一家」是金門獨有的特色。「我們從出生就跟阿兵哥生活在一起,他們住在我家,我們去看勞軍團、勞軍電影,幫阿兵哥洗衣服,一起打撞球,當時對阿兵哥很崇拜。」但他入伍後,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當兵第一天,就被班長叫來叫去,罵你祖宗十八代,出操完還要唸口令,大家才能一起尿尿,跟我小時候的印象完全不同。」頑固的脾氣無法適應群體生活,也滋生他對體制的不滿。
在金門的餐廳、巷弄與村莊裡,許多金門人認出他,主動過來打招呼,也巧遇許久未見的親戚舊識,但他總是興味索然,聊沒幾句就草草結束。
他15年沒感情生活了。前二任女友都是事業夥伴,卻要承受他固執的脾氣,只要工作不順心,他就對女友發飆,甚至搞失蹤。有一回,他去美國參加巡迴影展,出發前和女友有些爭執,女友打越洋電話給他,「我脾氣一來,不接就是不接,也不回電,等我回台灣,她已經搬離我們住處,我大哭了一場。」
還有個「比家人更親」的摯友阿如,總是幫他張羅拍片、放片大小事,每當他罵劇組人員,和人吵架時,阿如都會幫他善後。有次,在影展開幕典禮上,他又當金門縣長、眾導演來賓面前大發雷霆,讓阿如難以做人,久而久之,摯友也離他而去,冷淡以對。
我們走到金門海邊,沙灘上布滿當年為防共軍登陸的軌條砦,那裡的風沙強勁而銳利,仍有股肅殺的氣息,也劃破他的矜持,他說:「我這個人齁,一賭爛就走掉,頭也不回,當下不覺得怎樣,現在想起來真是很後悔!」我試著聯絡他前女友和摯友,對方聽到他的名字,全都拒絕受訪。
金門歐厝海灘上的戰車已荒置數十年,坊間有許多相關歷史傳聞,但董振良認為,這些說法都是人為捏造的,真正歷史已不可考,所以他要為金門拍電影記錄歷史。當我們來到家鄉旁的古崗湖時,他忽然開心起來:「我們小時候都到這游泳,抓魚抓青蛙,全村莊只有我爸會在這釣魚。」湖邊的古崗樓,是軍管時期的金門,夜間唯一有燈的地方,也點亮他人生中最美好的記憶:「我最懷念小時候在村落操場看電影的情景,後來我也在那個操場放電影給鄉親們看。」他淡淡說:「我只要有一個人來看我電影,燈暗暗的,安安靜靜的,我就滿足了。」原來鄉愁是童年,一心想改變又逃離金門的人,其實是不敢碰觸變質的童年回憶與人際關係。
我們從金門搭機抵台,一路上他還說個不停:「我很滿意現在新店的生活,那感覺就像金門,很安靜,步調很慢…」接著又喃喃自語:「其實我昨晚睡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太一樣,金門更穩、更有安全感,新店只是替代品,金門才是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