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的賃居處後院有一個小型遊樂場。因龐大的工作量,平日都在房子裡拍片、剪片,其實娛樂的時間並不多。所謂必然的結果,其實是一連串沒想過的事所組成。比方說,只是拍影片分享自己生活,怎知有天能做到9個月賺300多萬元。又或者,在電視上看見有家長自稱:「絕不讓孩子看小玉的影片。」指他價值觀錯亂,影片沒營養。維基百科上洋洋灑灑列了他8項爭議,包括公開年收入,春藥或電子菸開箱等,各種的檢舉和下架,一再否定著他。
而我們拿這些事件質疑他,也不見太多辯解。訪談進行不久,我們便發現私底下的他,實在和影片裡是完全不同的2種人格。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人,非常沉靜寡言,用詞近乎小心,深怕又被誤解或挑剔。問他為什麼要拿百萬鈔票泡澡?他說:「出片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會被罵。」那為什麼還要出?「有點像社會實驗吧?想知道這樣做,會發生什麼事…」
還能發生什麼事?在仇富的社會做炫富的事。但聊起這些是非,他的情緒指數仍沒有太大起伏,相對於影片裡的暴走,簡直像忘了插電的心電圖。他說這份工作沒有外界想像那麼浪漫、華麗,為了維持發片量,讓觀看數維持不墜,「一個禮拜有4、5天都悶在家裡,完全沒有走動…」面對汰換率高的產業,也不能休息。
難怪他形容YouTuber這項職業,是很矛盾的「關在牢籠裡很自由的人。」
就像我們的另一個受訪者華森也說,大概從脫離「這群人」、成立以短劇為主要創作形式的「頑game」頻道後,就再沒有享受過「出國」這件事。今年32歲的他,從部落客當到YouTuber,跨越了自媒體的潮流更迭,始終在浪尖上。
然而從2年前,也開始嚴重失眠,「現在已經習慣睡前喝酒。你知道你的身體很累,但還是睡不著。」取代了休眠的大腦運動,不斷想著:「這禮拜發生什麼事情?明天我要做什麼事情?能如何改進?你就算成功了,到了一定高度,(焦慮)會更嚴重,原因是你很怕被拉下來。」
個人的墜跌,也非痛苦主因,大約3年前他成立團隊,一路到現在,手上要養11個員工,每個月發出的薪水、房租就要40幾萬元,而YouTuber的收入從來沒有穩定過。
華森的興趣是拍短劇,他表示,哪天就算沒有YouTube,或養不起團隊了,還是會繼續拍下去。只好做許多原先不在規劃內的影片,產品開箱、夾娃娃等。我以為那是有比例的妥協,問他有多少影片是為錢而做?他說:「其實現在做的任何一支影片都是這樣。市場的演變,讓我們變成也要做這些生活(類型)的東西,所以我們有段時間是非常痛恨自己作品的。」
以「1到10」來衡量憂鬱症,「你覺得自己到哪?」他回答:「如果6算是真正憂鬱症的話,我可能是4或5。」他提到科幻影集《黑鏡》中的其中1集,講世上每個人都內建評分表,與任何人的任何互動,都同時被打著分數,愈做自己,分數愈低,世界對你也將更加嚴苛,「你覺得自己像那個一路為了分數最後崩潰的主角嗎?」他說:「所有的YouTuber都這樣,再怎麼紅的人,看到酸民的留言,還是會受不了。」
華森(中)和夥伴鐵牛(前)在辦公室剪片,他們2人也是「頑game」的常駐演員。而YouTuber雖然正一步步侵蝕、取代著傳統娛樂產業,但燃燒自己卻像是唯一攻略。也不是沒想過要好好轉型,但龐大的發片量,如何像歌手用2年醞釀一次「再出發」?也不是沒想過拍好影片,但可有任何獎項鼓勵好作品?
沒有。唯一的肯定,就是點閱率。於是那也變成唯一可見的追求目標,像毒品令人深陷,想逃無法逃,逃了,又不能生存。
曾培育了「蔡阿嘎」「這群人」「那對夫妻」等YouTuber,被稱為「網紅教父」的黃冠融,就以「江湖」形容這環境,「有華山有少林,有正派也有邪教。」最可怕的是有些觀眾是正義魔人,把「道德的圍牆建很高」,創作者一點疏忽,都會被放大檢視、變成箭靶。
提及小玉的犯錯,他說藝人有經紀公司一路教,YouTuber很多都白手起家、自己摸索,難免會闖禍。而華森的「妥協」則是「七傷拳」,面對危急狀況,常是生存的招式。華森也坦承:「罵演算法只是創作者找不到出口的宣洩而已,演算法其實也只是愈來愈貼近人心。」幾乎像是用毒者對毒販的控訴。訪到一半,他甚至和我們確認起新舊媒體的共同困境:做觀眾想看的,錯了嗎?
心理醫師陳豐偉表示,YouTube鼓勵多產、鼓勵互動的機制,可能是導致精神症狀的主因。YouTuber恐怕很難完全對留言採不看不回的策略,這將造成長期持續的精神壓力,「這種壓力,是從事這一行的無形成本。投入YouTuber行業的人,可能多數都低估了這成本。」
但,雖然演算法被認為是壓倒許多YouTuber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它也加快了新創作者崛起的速度,使「爆紅」成為YouTube常態。譬如以暴食影片迅速竄紅的「路路」,23歲就拿到35萬訂閱。去年10月,她發表第1支影片,卻又在隔年1月的片中坦承,其實發片2個月就想放棄了,理由除了單打獨鬥的疲憊,入行前即罹患憂鬱症的她,面對酸民留言,更是難以招架,只能以「人性本惡」的說法消化。
採訪這日,她前晚徹夜無眠,精神卻十分亢奮,說話主題跳躍、邏輯斷裂,卻隱隱提供著線索,每一條都連接著今年2月開直播闡述的童年遭性侵事件。
路路挑戰吃100根香蕉,因為實在太多了,吃完後她說:「今天又是痛苦的一天呢。」我問她:「為什麼選擇直播講那件事?」結果她一下講求學階段被霸凌,一下講落榜,談到「以前是一個很愛上班的人」,緊接著又說:「我曾經有將近半年到1年都在房間沒有出來。」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唯一知道的是,她說:「是下定了決心要拿出來說。」以前,她也不理解為什麼YouTuber什麼事都能拍成影片,之後才懂,「大家想看的不就是這樣的我嗎?我已經快要沒有隱私了。」
就像小玉讀護理,華森讀電子一樣,路路所學的法律,也和她現在於頻道上表演吃東西毫無相干。大家都是因為對未來感到茫然,最後來到這裡,做著學不致用的事情。我們在採訪現場發現2碗泡麵,後來才知道是她最近接的業配,而且不是第一回,「之前一次吃過20碗。」她說。
她說,當YouTuber目的很明確,就是賺錢。但卻是不賺錢的影片,支撐著她的「成就感需求」,維他命般,勉力維持著身心健康。一直到採訪後段,她才真正回答了「為什麼選擇直播講那件事?」她說:「我以前就一直想做這件事。我讀法律就是想要幫助跟我一樣的人,後來沒有辦法讀完,因為我得到憂鬱症嘛…」
路路是近來竄紅的YouTuber,以大食量出名。我問她:「吃那麼多的東西為何不會增加體重?」她說:「身體從裡面腐爛了吧。」念小學就嘗試自殺,18、9歲確診憂鬱症的她,雖然無法把心理上的困境怪罪到YouTuber身分上,卻也自承,想自殺的頻率「當YouTuber之後比較嚴重。」為什麼不改行?她反問我:「那你覺得我還能做什麼…」其絕望籠罩的情況,和我問小玉:「如果有一天不紅了怎麼辦?」得到的答案不謀而合:「沒有退路了。」
就像小玉說他曾在超商遇過店員直接很大聲地對他說:「我很討厭你這個人。」華森也曾在被開單時聽警察說:「我知道你是誰。」雖然變成名人,不見得是無法回去做一般工作的理由,但確實也不太會做其他事了。
也真心愛著這份工作。所以才沒有退路。所以看醫生,所以拍不出新影片,就拍一支來坦承憂鬱。當帶給他人歡笑的人最後失去了歡笑,我忽然懂了小玉那句「關在牢籠裡很自由的人」其實並不矛盾,也解釋了一切的憂鬱。
只是仍然無解,像小玉為我們所唱的最後一句歌詞:「覺得無奈又能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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