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豐小時候輪廓深邃,因而被叫美國仔至今。(李永豐提供)他一度考上世新三專部,在校期間加入蘭陵劇坊。但校方規定外地生要住校,他嫌宿舍有門禁,排戲看電影從台北回景美不方便,下學期把戶籍遷到表哥家,學校不准,他和主任教官吵完跟訓導主任吵,最後驚動校長出面。校長說你註冊我讓你搬出去,「我說不要,我跟校長說校長應該教一個人如何誠實跟面對世界,學校這樣規定是欺騙。不得已去金門當兵,當藝工隊,退伍後再考上北藝大。」
他是北藝大戲劇系第四屆,同學有張玉嬿、郎祖筠等人,「我以前多才多藝,你不知道我會看總譜吧。大四的時候就在國家戲劇院演出,導《彼得與狼》音樂劇,指揮家是艾科卡,幹,我知道這個人很雞歪,我就叫一個北藝大的同學教我看總譜,我花了3個月去學,我是用總譜跟他溝通的,演完他很尊敬我,叫我Sir。」他臭屁他是僅次賴聲川,北藝大第二個進國家戲劇院導戲的人,但同時也是不受師長歡迎的學生,「北藝大教導學生成為藝術家,對我來講,那是中產階級對大眾的無病呻吟,但我在蘭陵,當兵學跳舞去藝工隊跟阿兵哥混,大家開心笑成一團,那是很美好的,對我而言,劇場本質是跟人的互動。」其時,最夯的劇團是環墟、河左岸和臨界點,習慣在作品中關懷政治,道不同不相為謀,1986年和鄧志浩成立魔奇劇團,專做兒童劇,因為兒童劇沒人知道,沒有評論,是非主流。
李永豐從世新三專退學後,只好去金門當藝工隊。他說他是藝工隊王牌,可以逗得全場官兵笑到從板凳摔下去。(李永豐提供)所以你喜歡小孩喔?「拎北尚賭爛囝仔啦,小孩子吵得要死,煩得要死。」他不加思索地說:「大家問我為什麼做兒童劇?我覺得我跟小孩子心思一樣,卡熱情,卡單純。」
1992年和柯一正、徐立功等人成立紙風車兒童劇團,27年過去了,兒童劇團進化成基金會,開枝散葉有紙風車和綠光2個劇團,跟現代舞團體「風動舞蹈劇團」、兒童創作力工作室和表演學堂。在其廣告代表作《鳥頭牌愛福好》,他是查埔人只存一張嘴,但是現實生活中,他有通天本事搞定三教九流,「我沒有財團支持,婚喪喜慶我都去,我高中吹西索米,我們用自己的專業去賺錢。」他口中的三教九流包含當時的總統府,「宜蘭國際童玩節」、「總統府前飆舞」皆是他的手筆。陳水扁卸任前在總統府宴請藝文界人士,席間有人爆粗口,從三字經罵到五字經,隨扈衝進來,原來是李永豐在講笑話,陳水扁說:「隨扈以為你在翻桌,總統府蓋好至今,大概只有你在府內罵三字經吧。」
基隆市長林右昌(前左)與李永豐(前右)在基隆童話節開幕現場。李永豐說自己與綠營人士交好,但心中並無藍綠成見,故而在郝龍斌、胡自強當市長的時候,去台北與台中演出的次數都比其他城市還多。但意氣風發的男人在38歲卻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那時在紐約待了半年,看了一百多齣戲,去亞維儂、巴黎一個月,當你看了全世界所有優秀的作品,你會怎麼想?你努力一輩子,也無法追上菲利浦‧葛拉斯,不能跟勞勃‧威爾森比,你不是個咖,你不是洨,你連洨都不是,你還是死一死比較乾脆。」他自我懷疑,人生抵達了中年危機,像置身一條長長的隧道,無盡的黑暗,每天都很想死,不知道何時是盡頭,5、6年後,他轉念了,認清現實,不要當導演,專心當製作人,等於是放過了自己,幽暗的隧道前方有微弱光亮。
「三十幾歲不知天高地闊,覺得自己好棒,但當你認清了自己的能力不足,就是快樂的開始。你開始會欣賞別人。我這一世人雖然不是咖,但我願意去成就別人,我願意去當金字塔下面的墊腳石,我希望台灣的年輕藝術家踩著我的肩膀往上爬,因為我最後的力氣只能做這件事。」是了,專訪這一天是《再會吧 北投》台北倒數第二場演出,本應該自我宣傳的時間,他寧可帶我們去後台炫耀他們的燈光師有多棒、演員有多厲害,「我想讓你們看一些不一樣的,世界有許多不一樣的領域,不然大家以為學戲的都三三八八,隨時被拖去幹。」他這裡打招呼,那裡哈拉,「啥米是頭家?頭家就是叼一支菸、吃檳榔,巡頭看尾,三不五時譙兩句,但大家知道伊給你的錢不會漏勾,大家知影這摳是好人嘛。」
李永豐經過了長達5、6年的中年憂鬱,開始懂得欣賞別人的優點。紙風車團長任建誠半開玩笑說李永豐流氓氣,但是心思細膩,員工生病住院,他要同事們排班輪流去看護,不單單自己員工的福利要顧,別人家劇團發不出年終獎金,出國演出沒有經費,他也跳下去張羅。訪問時我們向李永豐求證:聽說作家李維菁最後幾年,他贊助李維菁寫作?「你怎麼知道?這個可以寫嘛?」他愣了一下,張狂的人突然欲言又止:「嘸啦,我就是吳Sir(吳念真)講的,一個畜生啦。李維菁以前採訪過我,我們算認識。伊從時報退下來,伊彼時身體不爽快,我說維菁妳若有閒,來紙風車當顧問,來開一下會,一個月給妳6萬元。她開了幾次會,寫文章的人,你叫伊去開會衝啥洨,伊沒法度嘛,我自己做過創作,我知道寫文章很耗神,給錢是呼伊專心創作,那是一個心意。」
李永豐在《再會吧 北投》的後台準備登場謝幕。他好管閒事,每年給小孩的紅包上頭寫著:「要努力學習變強,但強大的目的是幫助別人。」人有能力就要幫助別人,他說這是被父親影響;「我爸捕魚,做漁民共同運銷,伊真會譙,但是心肝很好,鄉下有外省老兵破病,伊就去偽造文書,乎老兵有漁保,看病不用錢,老兵死了,伊幫忙買棺材,這個有影響到我。」
樂於助人的態度發揮到極致,就是兒童319、368藝術工程,「不瞞您說,我以前是野百合的,那時候倒扁行動,我知道藍綠是無法對話,這2、30年把社會搞成藍綠對立,政治人物有很大責任,我一直反省我能為小孩子做什麼?我到現在記得我媽媽背著我去看布袋戲,看爸爸參加歌唱比賽。童年美好的印象都還記得,我何不讓小孩子有一個開心的夜晚?」所以是贖罪?「我會懺悔,我會努力,但那並不是贖罪,我是做戲的人,我沒希望了,但我何不利用我現有資源讓孩子開心一下?藍綠衝突是台灣最大的困境,人性撕裂無法和解,那至少我覺得我們為孩子做一點事,但我做了13年,還是失敗的。」
2006年希望可以藉由戲劇化解藍綠,但近日的台中事件讓李永豐覺得挫敗。他說他老了,面對世界,無能為力了。以前募款餐會,桌上高粱6瓶、威士忌8瓶、啤酒4手,他一個人可以喝掉一瓶高粱、3瓶威士忌、2手啤酒,現在沒法度了,肝有氣泡,威士忌喝1/3就頭痛,只能喝一休一。他愈來愈喜歡一個人在家,手機接藍牙音響聽馬勒,要不就等老婆兒子睡了,自己玩《世紀帝國》直到天明。「這個世界已經不是我的世界了,我只能玩我熟悉的東西,我能力愈來愈虛弱。」
難道還沒走出中年危機嗎?李永豐嗤一聲笑了出來:「哪有那麼簡單。」臭幹落譙的流氓口氣突然低沉下來了:「我老了,反應變慢了,我現在沒有能力對付像葉慶元這種聰明而惡意的人,前幾天我跟媒體說你們不要這樣糟蹋我,我可以用死跟你拚,這不是氣話,我對生命是悲觀的,因為去年我大哥走了,前年我二哥走了,今年我媽死了,我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了。這件事情爆出來的時候,大家在FB聲援,寫一大堆,我看完跟吳Sir(吳念真)說,幹,拎北欸告別式辦完。」
李永豐與父母、大哥、二哥、小妹全家福,雙親與2位兄長皆已不在,他對人生充滿感慨。(李永豐提供)再說下去簡直是遺言相託了:「以前少年時代跟查某囝仔鬥陣,感情的代誌一定有所虧欠,少年時代的事能報答就能報答,不能,我就放在心上,若是真是有鬼喔,妳若當鬼,我能幫也多幫一點。」中年男人還在憂鬱的隧道裡面,還未見光明。他反過來問了我們的年紀,勸我們工作步調要放慢:「你們工作吼,心情愛放卡輕鬆欸,做工作跟別人意見有不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個性,不一定有對錯,但好好把心情放呼伊輕鬆,回家好好看電視,呷一碗泡麵,打一管手槍,要讓自己開心,生命難得,像我阿兄,看病,檢查惡性腫瘤,3個月就走。」我們未料訪問會得到一個如此悲傷的結論,只好說:「執行長不如你帶我們去拍謝幕吧。」
後台幽暗如隧道,我們得小心翼翼地走動,避免被電線牽絆住,抵達舞台側邊,一群演員等著上台謝幕,哀傷的中年男子推下笑容,這邊和女演員拍照留念,那邊偷襲男團員下體,輪到他上場了,他自暗地裡走向燈火輝煌,掛著微笑,臉上恍若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