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寄戶能領取國營企業的補貼,大林蒲有許多幽靈人口,遷村消息從20年前開始傳,許多外地人靠著人際關係遷入。土地炒作與投資行為也在檯面下默默進行。某些居住地段較好的居民,甚至在遷村消息還沒公佈前,就收到指定要收購地段的信件。
大林蒲有許多俱備文化歷史的老厝。鳳鼻頭港的信義宮蓋到一半就停了,因為當年還不知道要遷村,南星路開闢後,工程就停擺等著遷。宮廟主姓黃,林園人,說起紅毛港人的親戚,「領很多,30年累計起來領超過1000萬。」為何能領這麼多?主要來自於持有土地、房產、養殖池與漁船。
一位80歲的紅毛港人,告訴我們當年一夕爆富的金錢遊戲如何運作。「地方人士與政治勢力勾結啦。」有些人趁早得知遷村消息,在地上物估價前,先行置產養蝦池、漁船。養蝦池在估價時,不論新舊一律相同計價徵收。「知道要來查估,多蓋幾間,登記之後就等著領了,有的根本都荒廢幾10年。還有船,跟人購買船筏,那種很舊或只是竹筏改裝而已,連10萬都不到,但只要有登記,就能比照徵收標準,1艘170萬,10幾條,就1千多萬了。所以有人會罵:『別人賣個爛船,比他有房子拿到的還多。』」
這讓紅毛港人,在遷村帶來的剝奪感之外,也有強烈的不公義感,更揹負「領很多」的汙名。更實際的情況是,大多數遷村的紅毛港人,經濟能力多為中下,在遷村後都揹負著房貸,辛苦生活。
大林蒲外圍道路,孩子在空氣汙染的環境下成長。遷村時,根據年紀以及是否為戶長,領到的遷村補償費也不同。我們採訪過程中問到的,從100萬到3萬都有。
遷村長達40年,遷村完成年度在2007,但依據的基準日,卻是1996年,期間的物價與地價皆變動,自蓋住宅又遇到北京奧運帶來鋼價飆漲,建築費提高,讓紅毛港人無形之中損失,承受更高的債務。
無土地、房產的年輕一輩,承受的是故鄉的消失。曾以紅毛港歷史撰寫小說的作家洪毛丫頭,便是紅毛港的年輕世代,她告訴我們,紅毛港遷村後,政府與港務公司對外宣稱遷村順利,然而實際的情況是遷村過程中沒有善盡維護紅毛港人權益的責任。「特別是40歲以下的紅毛港人,成長過程承受汙染,故鄉消失,卻因戶口不在時限,被忽略了權益。這樣的狀況,也會發生在大林蒲的遷村。」成長的紅毛港消失了,洪毛丫頭只能在放假時,帶著孩子到大林蒲逛逛街,趁大林蒲消失前,多保留一些對於故鄉的回憶。
大林蒲的住宅密集處,可見到許多十坪左右的老舊房屋。訪談過程中,許多紅毛港人的工作經驗,不是討海,就是做工程。然而做工程卻不是在高雄,而是外地,往往是遠走他鄉。
紅毛港人梁月亮說,養父原本也討海,因為大舅是包商老闆,而轉當工人。高雄的十大建設完成後,工作量銳減,其他地方如台中火力發電廠、興達港開始開發,於是紅毛港的工程包商們,將觸角延伸到全國各地的工程標案。
梁月亮說,十大建設帶領台灣經濟起飛時,是包商工人待遇最好的時候,當時紅毛港的包商到台中做工程,租屋是包一整棟樓,並聘請廚師煮食。
為何紅毛港人前往台灣各地做工程?前紅毛港文化協會的洪瑤昌說,1967年台電、中油開始建廠。「那時紅毛港人還沒有包工程的相應技術,中油蓋廠則是有固定的包商與衛星工廠,因此台電與中油沒讓紅毛港人受惠。」反而承擔環境汙染,當時的小港工業區的廢水處理廠,更是將廢水排入海中,造成紅毛港漁民無法討海維生。
洪瑤昌說,紅毛港人缺乏技術,拿不到當時工業發展的建設工作,「到他們的第2代第3代,台電與中油也已經蓋廠完成,也沒有取得工作的機會。」討海不能做,要謀生機,有錢一點的討海人開始轉做頭家,約佔紅毛港10%的人口。「紅毛港封閉單純,性子耿直,有錢也不懂得投資,更沒有技術與膽量,直到培養第2代的孩子們去學技術,包更多工程,才有後來許多紅毛港人結夥遠赴外地包工程的現象。」
下午4點,鳳林路的黃昏市場開始擺攤了。我們走進巷內的市場,賣豬肉的老闆娘說,紅毛港遷村前,「整條街、菜市場都是人,一個下午就能賣掉2頭豬,現在半條豬都賣不掉。」市場裡的店面,10年前1個月租金要2萬,現在無人承租。
賣三味果汁的阿嬤,跟我們抱怨空氣汙染,中鋼爐渣啦,台電煤灰啦,焚化爐廢氣啦,填海造陸運廢土的拖板車啦,弄得家裡永遠擦不乾淨,白抹布變成黑抹布,隔天再擦還是一層灰,她的肺部也出了問題,必須天天服藥。
大林蒲人多在工業區工作,也有許多人進中鋼、台電、中油等國營企業上班。邦坑的香鋪老闆林宏歷說:「其實他們薪水也沒有太高,除非是到主管的職位。我幾個朋友在中鋼工作,進去就學會一個技能,用水管往一邊鼻孔沖水,從另一邊流出來。」用意在於清理鼻腔的髒汙。
夜晚的大林蒲,左下角為當地最大的信仰中心鳳林宮。林宏歷的孩子讀國小,問他孩子可有問遷村是什麼?「意思是要我們搬家呀。」林宏歷顯得無奈,他經營香鋪收入穩定,三代同堂,世代居住,並不想遷村。對他來說,更悲傷的是他無法告訴孩子,海是什麼?「我們從小就在海邊玩,南星計劃區還沒做前,旁邊就是海,現在沒了。我帶孩子去海邊,要開車走過港隧道到旗津,繞一大圈。你知道嗎?我孩子看到海,玩到瘋掉,玩到捨不得走。」
晚上6點,工業區下班的人又進入了大林蒲,到鳳林宮旁的砂鍋魚頭店聚餐,或在鳳林宮前廣場的炒飯攤吃飯。炒飯攤老闆跟我們說,「我不想遷村!現在有一間屋子,能遮風蔽雨過日子,遷什麼村?喊說要遷,錢都看不到,是要遷去哪裡?一堆紅毛港人遷村後都揹負債。汙染?整個高雄都汙染,搬到哪還不是都汙染?搬走身體就會變健康嗎?」跑來這邊吃飯的林園區阿伯也對我們說:「遷村?真的能相信政府會做好嗎?地方人士都被摸頭啦。林園區也抗議呀,里長呀代表呀,看有官員來,掛個布條喊個口號,官員一走後面也沒消沒息了,大林蒲這邊也是這樣啦。」
晚上7點,17、8歲的陣頭少年們,扛著觀音媽祖的神轎,轟轟咚咚地跳著步伐,前往鳳林宮上香。從大林蒲出外遶境的神明,回宮廟前,要先向當地最大的神明致意。5、60人圍觀看熱鬧的神明事,讓鳳林宮前又熱鬧起來。
我們的空拍機緩緩升上高空,環繞這裡的891根煙囪,入夜後仍有幾根繼續燃燒著,廠區裡一盞盞燈光,仍亮著,那是年產值9千億的輝煌。
大林蒲的夜晚來得早,才晚上8點,收攤的收攤,打烊的打烊,路上無人無車。年長者早睡,9點家家戶戶關了燈,整個大林蒲暗了下來,僅剩鳳林宮仍亮著,裡頭的王爺將繼續庇祐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