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龍從不是好學生,他能閃則閃、能躲則躲,常常不愛跳,」雲門助理藝術總監李靜君說,「但他一直很喜歡編舞,也喜歡舞團,他身上有傷,跳舞很痛,他有天跟我說:『老師,我真的不愛跳啦!』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我要編舞啦!』」
林懷民26歲創辦雲門;鄭宗龍則在26歲進入雲門當舞者。當時鄭宗龍已展露編舞才華,他年輕時編的《爻》讓同儕印象深刻,這個取材宮廟文化的作品,是長作《十三聲》的前身。
2006年,鄭宗龍因為脊椎舊傷,必須放棄舞者身分。無業期間,林懷民知道他沒錢,無法生活,便找鄭宗龍當司機。那段日子,鄭宗龍載林懷民到兩廳院看表演,在車上聽古典樂廣播,一有機會,林懷民就丟書單給他。
鄭宗龍(左)和林懷民(右)去年合作《雲門舞集X陶身体劇場》。鄭宗龍端出作品《乘法》,林懷民則獻出卸任前最後的作品《秋水》。(賴智揚攝)44歲的林懷民正停辦雲門3年,到世界流浪。44歲的鄭宗龍則是雲門培育的年輕編舞家中,唯一留下來的。他說自己嚮往雲門的價值觀,什麼樣的價值觀?他答得玄妙:「譬如種一些樹啊,有一個斑駁的莊敬自強啊,再一陣子你會懂,我也還在感受。」
編舞是選擇的藝術,但編舞家有時沒得選擇。命定的愛與熱切,鄭宗龍體會著,「舞蹈是什麼?我繼續問這個問題。我有一個畫面是,小時候很像白痴,在客廳亂動亂跳唱得很開心,不知道自己在動什麼、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就有點像起痟。」那幅畫面也成為他對最新作品《定光》的靈感來源。「一個人跟自己的聲音、跟自己的身體 ,自己整個人…」他啪一聲把二隻手掌闔了起來,「那時就產生舞蹈,就是一個人發光的時候。」
即將演出的《定光》是鄭宗龍第4支長作。仿造自然光影的乾淨舞台上,舞者要用身體和聲音,模擬暴落的雨水,鳥語雷鳴,和起伏的群山。
這企圖心幾乎整死了自己跟舞者。正式排練前,鄭宗龍特地帶一群舞者去爬合歡山。他說,「越不好走的路,越像跳舞。腳底板因為山的地形產生很多變化,不是教科書的方式,看他們爬山,放個音樂,咚咚咚、叮叮咚。」提及山海,鄭宗龍神色放鬆許多,《定光》也如他兒時記憶的一瞬之光,做生意忙碌的父親,只有年節休息,才有時間帶一家人開車環島爬山。
但山給鄭宗龍光,也讓他心生恐懼,即使是從15歲就跟父親走的古道,現在他每次走第一個,都還是感到害怕。穿過艱困地形、翻過山丘看到開闊風景,都使他更生敬畏,感受自身渺小。
歷經2008年大火,2015年雲門劇場在社會各界幫助下重建完工。這個由林懷民一手打造的王國,如今由鄭宗龍(圖)接手。他說爬山有如跳舞,某方面說來,林懷民也是一座難以翻越的大山。在雲門劇場記者室的陽台,說著說著,他又再點起一根菸。除了《定光》票能不能賣完外,他還要想疫情影響,雲門能不能繼續在國際巡演?光是把雲門延續下去,就是夠辛苦的工作了。
過去友人常揶揄鄭宗龍有男模外表,在學校很受女生歡迎。如今他落髮如僧,雖然還是好看,但時間在男神身上並沒有收斂力道。「老很快吼?我知道那種感覺,以前還有一種稚氣。我變化很大,但我不知道什麼原因,可能是抽太多菸了?」鄭宗龍沒在開玩笑,他這幾年菸癮更重了,扁扁後背包拉開,就掉出2、3包菸,抽菸是他少數能放空思緒的空檔。在劇場,鄭宗龍幾乎不進辦公室,同事們都知道要到吸菸區找他。
「我每天都想戒菸,菸點起來就想要戒菸了,但抽完,我就還想再點菸。晚上我把所有的菸、打火機都丟到垃圾桶,結果早上就起來去翻垃圾桶,好狼狽喔,戰勝不了那個欲望。」鄭宗龍露出真的很懊惱的樣子。
鄭宗龍過去多維持長髮造型,連女星都曾暗戀過他。(翻攝自雲門臉書)創辦人林懷民雖然說走就走了,但雲門劇場仍保留了林懷民原本的辦公室。二訪那天,我就遇到他一如往常地「來上班」。淡水雲門是林懷民一手打造的王國,他不在,卻又無所不在。他的靈魂片段深入每個部門,從精神、組織運作方式、待人處事的規矩,直到觀眾心裡的所想所見。
記者會那天,林懷民沒有出現。距離演出不到2個禮拜,鄭宗龍還在「嘗試各種可能性」。我鑽到他身邊問,林老師看過了嗎?他連吐了3個「還不敢」,眼睛睜大大地說:「很恐怖,但…下禮拜吧?」據說林懷民過去看他的作品都有不少想法,但因為知道要放手,所以總是很少直說,抱著愛護又矛盾的心情。
我試圖約訪林懷民,但林懷民婉拒側訪,似乎不想模糊焦點,他輾轉回答:「最近不在城裡沒辦法接受訪問,對宗龍的祝福之前也說過了。」
鄭宗龍的焦慮從另一件事可以看出來。年初,他忽然賣掉住了4年、位於淡水雲門劇場附近的房子,搬進三芝山上的民宿。
「那時(2012年)雲門要來淡水,我看了4年的房子。我站在樓下看著那些房子時就覺得,到底我的家在哪裡啊?我應該住什麼地方?當時我爸媽給我頭期款,我自己背房貸,他們以為我安定了。但這次疫情前,我就把它賣掉了,突然想搬去山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覺得…住在這種格子裡面,覺得自己好『這樣』,」鄭宗龍蹙眉、夾緊雙臂,用身體解釋了一個框,跟被放在裡頭的感覺。
搬家給他少有的自由。回台隔離期間,鄭宗龍專心打包,最後整理出2個行李箱的衣服,和一些簡單傢具,家當少得令他安心。他對物品一向沒留戀,連照片都可以丟。在新住處,鄭宗龍只有了一台除濕機、一張睡覺的軟墊,和幾本書而已。
我問他這是在苦行嗎?「沒有到苦行,我一開始不太習慣睡在地上,因為要站起來跟下去是很辛苦的。因為是榻榻米,沒有地方可以讓你躺這樣、那樣,就是沒有軟爛的空間,沒有中間的地方,一醒來就得站起來了,」鄭宗龍的睡眠狀態,直白表明他必須將生命投注雲門,不允許任何中間值的心情。
鄭宗龍(右)因脊椎舊疾,很久沒跳舞了,只有編舞時情到深處,會不自覺地跳一段。陽台望出去,可直接看到他的恩師羅曼菲的雕像。2006年,羅曼菲罹癌去世前,鄭宗龍才剛成為雲門特約編舞家,創作常有瓶頸,他在恩師病榻前煩惱「舞排不下去了」,當時羅曼菲就用力掐著他的手說:「加油加油,我給你力量。」
精神上的父親林懷民,他戒慎恐懼著,2人距離微妙。羅曼菲捏緊他的力道,他卻不時想起來。問他,當上總監後,想跟曼菲老師說什麼?他淡淡說:「我沒有想說什麼,因為她是無條件支持我的人。我常常想起她的笑容。」
鄭宗龍 小檔案
- 出生:1976年生於台北萬華
- 婚姻:未婚
- 現職:雲門舞集藝術總監
- 學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
- 經歷:2002年擔任雲門舞者,2006年任雲門二特約編舞家,2012年任助理藝術總監,2014年任雲門二藝術總監。作品包含《來》《一個藍色的地方》《在路上》《十三聲》《毛月亮》等。
抽菸有害身心健康。
珍惜生命拒絕毒品,健康無價不容毒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