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音設備常常出得去回不來,跟外面租,還會讓對方被警察恐嚇甚至被捕,幾次之後就想,那就自己組裝造勢車吧。」27歲的Por畢業於農業大學歷史系,是民主復甦小組的領導人之一。這批從2014年政變後就開始活動的「前」運動學生,是這波學潮重要的前輩,在泰國近幾年的民主運動中,更扮演著脊柱一般的重要角色。
「我們當年出來抗爭時,學生運動已經停擺很久,沒有人教我們,只能跟夥伴在抗爭、被捕和訴訟的過程中自我學習。所以民主復甦小組現在做的,除了學運資源的後勤,還有經驗的傳承,透過工作坊教授組織動員、法律知識和急救技術,培養新一代學運人士的抗爭概念。」
抗爭遍地開花,逐漸形成「無大台」模式。圖為志工們護送載有擴音器的3輪車。「未經允許使用擴音器造勢,幾乎是所有運動人士都犯過的法」,Por說。集會遊行一定要用到擴音設備,組織者會視規模和場合選擇要搭台、搭造勢車或使用拖拉式音響和大聲公。根據泰國《擴音器廣播管制法》的規範,除非是選舉期間的候選人造勢活動,各種公共集會的擴音器使用都要經過事前申請,「一般情況下,違反這條法令並不是什麼嚴重的罪,就是去警局報到、繳200、300塊泰銖就好,法律的用意就是盡可能增加運動人士的麻煩。」
很不幸地,在過去6年多來,泰國處在由當局單方面定義的「非常時期」遠比「一般情況」要長,而在集會場上,可不是誰都有機會拿麥克風,因此所有經手擴音設備的人,都會被視為相關人員,甚至是「幕後黑手」。2年前的集會上,警察逮捕了一名音響租借公司的員工,當時還是軍政府時期,他直接被送到軍營關了7天。
在遊行現場手持大聲公的志工。即便表面上已經過渡到民主政體,泰國當局對異議的打壓力度並沒有因此放軟,今年3月26日更以因應肺炎疫情為由,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以防疫的名義限制公眾集會,卻擋不住排山倒海的學生運動;在學潮延燒3個月後,當局在10月15日清晨將曼谷地區升級為「嚴重的緊急狀態」,並逮捕了多名集會領袖。
然而逮捕行動威嚇不了憤怒的人民,群眾接連2天在市中心繼續集會,在10月15日被逮捕的13名民眾中,有6名只是音響租借公司的員工。10月16日晚上,警方更派出水車,對集會民眾噴灑混有化學物質的水柱進行驅離,當晚至少有12名民眾遭到逮捕,甚至連記者都在被捕之列。在為期一週的嚴重緊急狀態下,共有近90人遭到逮捕,而至截稿為止,有近20名運動人士被以非法集會、煽動叛亂、電腦犯罪,甚至是試圖侵犯王室成員自由的罪名遭到起訴。
「宣布進入嚴重緊急狀態後,擴音設備的進場更加困難,就算順利帶上場,最後也會被警察沒收。」Por回憶道,「後來就買了這台3輪車,至於上面的設備,志工團隊裡有一些讀工程學院的孩子,從發電機容量、喇叭瓦數和數量,到聲音能傳達的距離,都是他們算出來的。」
由志工團隊打造的造勢3輪車,傳聲範圍可達方圓500公尺,為了因應高機動性的集會模式或遊行,Por每天都透過即時送貨服務將器材送到集會現場,直接在現場進行組裝,活動結束後再拆解運回。
泰國憲法法庭2月裁定解散新未來黨,該黨前黨主席塔納通·宗龍倫(前右),和其他主要黨員被判禁止參政10年。(達志影像)10月25日,在曼谷Ratchaprasong十字路口集會的一角,傳來群眾樂團的〈我們是朋友〉,該曲以強烈的節奏唱著「發誓不會讓誰來侵犯、剝奪自由的權利,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在……」,團結人們攜手共同向前,被視為是這波學潮的主題曲。樂聲來源是一台掛著麻辣燒烤招牌的攤車,攤車老闆拿著麥克風,一邊叫賣水和柳橙汁,一邊鼓舞參與示威的群眾。
48歲的攤位老闆表示,過去不論是紅衫軍或黃衫軍的運動,他都有到場擺攤,曾認為自己就是賺錢餬口,立場不那麼重要,「誰知道10月18日那天,我不過是讓幾個年輕人把喇叭寄放在我的攤車上,就被警察逮捕了,連這台生財工具都被沒收。」他氣憤地說,「還好前進黨的議員Rangsiman Rome來協助保釋我,讓我可以拿回這台車。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以後只支持民主運動。」
他坦言,上一代的集會方式,往往是長時間待在同一個定點,和現在這樣臨時發起、突然改變目的地的集會方式大不相同,「以前我有時間慢慢烤麻辣燒烤,但在年輕人的集會,我大概烤不了一輪就得移動,只好改成賣水啦!」
10月24日,由學生運動的另一團體「匿名黨」在曼谷特別監獄外,搭起造勢台,要求當局釋放被逮捕的運動人士。當晚,在造勢台後方,18歲的Feem正和朋友確認著上台講話的名單。
「我對政治的關心是從2年前開始的」,Feem從泰國南部的董里府(Trang)到曼谷讀書,現在是曼谷大學學生會的代表。「我家是橡膠園,這幾年橡膠的價格非常慘澹,但政府完全不擬定長期因應的政策,只想用每個月300、500泰銖的補助來平息民怨,明明在正常情況下我們是可以有更多收入的。」
泰國警方於10月16日晚間發射水砲清場,52歲的泰國社運人士Anurak Jeantawanich一人站在一群防暴警察前,他說當時請警方不要再靠近,「這裡有很多年輕學生和女孩。」(達志影像)開始對社會抱持疑問後,Feem更想讓自己的想法被聽見,她第一次走上造勢台,就是為新未來黨的選舉造勢,「當時我才17歲,還好沒人知道。」而在新未來黨被裁定解散後,她看到曼谷許多高中都發起了反獨裁的快閃活動,也決定要在自己的學校組織活動,因而和全國各地的學生運動團體有了連結,來到曼谷後更投入這場學潮的後勤工作。
「學潮發展到現在,已經沒有在分團體了,就算是其他學校或團體發起的活動,大家都還是會以公民的身分進來幫忙。」被問及比較喜歡在大台上造勢,還是支援遊行,她笑著說:「只要有得說話,我都喜歡。」
在嚴重的緊急狀態下,為了避免警方鎖定特定活動領袖或沒收器材,抗爭逐漸演變出由領導者匿名的團體發起運動的「無大台」模式,在「人人是領袖」的口號下,人們開始拿起大聲公和拖拉式音響,說出自己的故事與訴求,即便泰國當局已經在社會壓力下宣布解除嚴重緊急狀態,但百花早就開始在集會場上綻放。
同樣是10月25日的Ratchaprasong十字路口,14歲的女孩N從2019年的大選,開啟了對政治議題的興趣,除了在學校裡成立民主社團,也靠自己小小的身軀把拖拉式音響拖到了集會場,搭建起人人都能上台發表意見的「人人舞台」。「在以前的集會上,我們好像都只能坐著聽別人說,但我覺得大家應該都有很多話想說,所以想提供各種聲音一個平台。」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黃衫軍的伯伯上台,對我們講述宗教和社會穩定的重要性。讓我驚訝的是他願意來這個明顯不是自己主場的地方表達意見,而大家也都很平靜地聽他說話,沒有人起身離去,或用不禮貌的言詞回應」,N說。
10月25日,一名曼谷巴士職員在車上與示威者互相舉起3指反抗手勢。(達志影像)「這場運動就像一面3稜鏡」,16歲的男高中生B,是和N一起發起人人舞台的夥伴,「嚮往民主的人們就是射進3稜鏡的白光,透過這場學潮折射出了勞工權益、多元性別、校園霸凌等7彩繽紛的議題,有越多人到這個舞台說出自己的心聲,也讓我們更認識這個社會。」
「以前是領袖在大台上帶領大家喊口號,但現在人人是領袖,我們要自己喊出想說的話。」在前往政府大樓的漫長遊行途中,手持大聲公的Kanom正一邊整隊,一邊提振群眾的士氣,「今天不論誰說甚麼,我們都不會再後退,我們已經無路可退了!」
抗爭期間,志工Kanom站在街頭,以擴音器大聲說出民主訴求。28歲的Kanom是青年解放陣線的集會警備隊志工。她坦言:「沒大台真的很累。群眾是會累、會無聊的,要不斷跟大家做周圍情形的實況,還要想口號帶動群眾。」最累人的一次,是在遊行途中對講機故障、訊號受到干擾時,她像古希臘的傳令兵一樣,獨自從隊伍最前端跑到最後傳遞消息。
在集會和遊行場上,能看到許多像Kanom這樣配戴臂章的集會志工,不停地在穿梭、吶喊著前方危險不要讓民眾前往、哪裡需要搬運路障、前面有人需要水、徵求通鼻劑等等,「我們的任務就是照顧集會群眾,必要時到前線支援和警方對峙的場合,避免衝突的發生。」
「志工團體不只一組,為了防止有人混進來滋事,我們各團體會以臂章相互辨認。青年解放陣線和群眾志工團是螢光綠色的臂章、紅色臂章則是職校生志工、白色是醫療志工。最近多了粉紅色,是一群民眾自行發起的。」Kanom解釋道。
在集會場上,一名繫著粉紅臂章的少年剛踩著滑板送來一打礦泉水,轉身又要離去,一問之下,發現他才16歲。「看到那麼多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你就會想要保護他們,不讓他們受傷。」Kanom說著,口氣有些哽咽,她之所以決定加入志工警備隊,就是因為朋友在9月參加徹夜集會時,一大清早就在睡夢中遭到警察拖行。
一場集會上,一名16歲少年踩著滑板送來一打礦泉水。「我爸爸是軍人,對於我投身運動自然是不高興。」Kanom苦笑,「吵了幾次架後,我跟他說,我尊重爸爸作為軍人,用自己的方式保家衛國,但也請您尊重我,想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人民。」是否想過若是衝突再次升溫,有天會被迫在集會場上和父親相見?Kanom說:「要是見到了,我們就是陌生人,各自盡各自的義務。」
即便帕拉育公開向集會群眾喊出「各退一步」,並解除嚴重緊急狀態,卻用盡手段持續拘禁學運核心人物,警方已經2度在交保之際,以其他案由將學運領袖送至別處繼續關押。更有知情人士向流亡日本的泰國政治學者Pavin Chachavalpongpun透露,不放人是「大少(國王)親自下令」。
10月18日泰國曼谷,示威者手持被捕領袖的海報抗議。(達志影像)「王室才是問題的核心,泰國人民從1932年人民黨革命開始,就在和封建勢力對抗。」Feem表示,這場運動並不是一夕之間爆發,而是社會重新找回了與過去所有被壓迫、被噤聲的民主運動的延續,「泰國人民已經抗爭了88年,我們這代人不怕再多花些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