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幫家人還債,他國中就開始到工地打工,研究所畢業後每月匯10萬元回家,到37歲才辦了人生第一張信用卡。他從小怨家裡窮,更恨母親沒有保護自己,事事與母親唱反調,如母親明明是理髮師,他故意找其他學徒剪髮,「我不想讓她碰到我,我要讓她無法為我做任何事。」他本名楊雅貴,考大學落榜後,母親帶他改名楊士毅,他拒絕母親的祝福期許,故意不用新名字,堅持要人叫他阿貴。
他大學重考進入崑山科大視覺傳達設計系,第一次參加攝影比賽,就拿到新人獎優選。他自認有攝影天分,積極比賽、比稿,為創作四處追景找光,每天找人聊創作、聊藝術,「不聊我就沒安全感。」大學加研究所8年,他總共拿了100多個獎、獎金數百萬元,儘管如此,自卑仍如影子隨行,他形容自己像高級乞丐,快不快樂全仰賴評審眼光,「我靠掌聲確認大家喜歡我,心裡其實害怕下次沒得獎,人家是不是就會忘記我?」
早年他的作品多以陰鬱童年為主題,如在廢墟徘徊的小孩,或陰影中的臉孔。楊士毅的大學老師黃文勇說:「他大學的作品像是自我治療,像他有照片是自己當模特兒,身體一直在跳、像是想跳脫什麼,代表他也看到自己內在的渴望。」
我們和楊士毅來到台南將軍區青鯤鯓,道路將海一分為二,如同走上通往大海的朝聖之路,道路盡頭,高10公尺的《生命之樹》迎海佇立。25歲那年,他以父親的斷指為主題,拍攝第1部35釐米短片《爸爸的手指頭》,拍完他才得知,父親之所以少一節指頭,是母親不滿父親一度發誓不賭、卻又再賭,父親憤而剁指自清。片子拿到國片輔導金,更入圍金馬獎最佳短片。頒獎當日,他人在雲南旅行,得知沒有得獎,萬分沮喪,隨後旅程來到西藏拉薩大昭寺,見當地僧人或磕頭長跪、或慢步轉經,沒人在意他的自卑與自滿,他忍不住當場大哭:「他們臉上髒兮兮,汙垢好幾層,可是眼神散發光芒,看起來過得比我還快樂,我就哭了,我覺得很了不起的事,在這邊根本沒有人要談。」
自西藏回台後,楊士毅斷然放下一切,7年未參加任何比稿比賽,也不發表作品,以教書、接案為生。「過去我以為得獎會給我自信,其實只給我更多焦慮。」訪談時,他很少提起當年那些得獎作品。「追求認同像嗎啡,劑量會越用越重…我必須找到那個沒人鼓勵、也能堅定一生的方向。」過程中難道不曾動搖?「會啊,我就跟自己說話,楊士毅,你得100個獎,還是沒自信,你以為得200個就會有自信嗎?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得比昨天好,其他就不要再回頭看了。」他重現當年對自己喊話的場景。
再次創作則是因為愛。2013年女友唐心如買新房,得知楊士毅曾參加「流浪者計畫」、到中國陝西學剪紙,向他央求一幅剪紙作品做入厝禮,他在紅紙上塗塗抹抹,想到女友將新房命名「好心晴」,於是以兩個「喜」字圍繞「好心晴」三字,象徵家時刻被喜悅環繞,圖樣簡單,卻有專屬女友的獨特意義。
2017年,蘋果邀楊士毅為台北101旗艦店創作《歡迎來坐》,是至今世界上最長的雕花作品。(楊士毅提供)當年的女友已是現在的太太。唐心如回憶:「收到他的禮物,開心之外更多是訝異,他從陝西回來沒剪過半張紙,竟然就能剪成這樣。」楊士毅剪出興趣,陸續剪出更多獨創花樣,如為照顧孩子而留在原地的母親(《把腳縮小的媽媽》)、提醒孩子回家過年而出現的年獸(《年獸》)等作品。「那陣子回到家,三不五時就會多一些他的小作品。」唐心如笑著說。
對楊士毅來說,剪紙技法不難,難在如何說一個好故事。「剪紙就是用諧音圖案說話,早生貴子就是棗子、桂子,吉祥如意就有雞跟羊,大家都熟悉到已經無感了,用同樣的方式在現代說話,別人只會覺得有聲音、沒有訊息,我必須想新的語彙跟形式。我也不是堅持剪紙,而是剪紙帶給我幸福跟祝福的感覺,我希望我的作品也可以傳遞同樣的氛圍。」
他自此重拾創作,以剪紙花樣設計平面及立體圖案,作品小至春聯,大至數層樓高的裝置藝術。2017年蘋果在台北101開全台首間旗艦店,看中楊士毅的作品能給人幸福感,邀請他為店頭牆面創作75公尺作品,是至今世界上最長的雕花作品,連蘋果執行長庫克也在X上分享。
2022年,他在台南將軍鹽田創作10公尺高的白色樹形雕塑《生命之樹》,當地原本少有人煙,作品完工2個月,就吸引17萬人打卡拍照,後又獲得美國繆思設計景觀雕塑類金獎、紐約建築設計銀獎。我們跟著楊士毅來到《生命之樹》拍照,雖然他早已經造訪無數次,仍開心得像第一次去迪士尼樂園玩的小孩:「哇這光漸層好好看。」「我來幫你們拍照!」
楊士毅的每件作品都是一則祝福,如《生命之樹》即是以生長在鹽田中的樹,致敬在艱困環境中仍堅定不拔的人。(楊士毅提供)如今他不再報獎參賽(《生命之樹》獲獎係由其他單位代為報名),甚至笑說若作品不再被社會需要,也可改行做土水,只要可以養家就好。一次地震,家中客廳物品碎落一地,他索性丟掉所有的獎盃,只留一張金馬獎入圍證書,「想說留著也沒用,誰要看那些?」他眼神帶著笑意:「剪紙就像減法,大家聽到減法會聯想到失去,一定會害怕,可是剪紙就是在不斷失去的過程中完整,直到停下時畫面完成,你才知道你在擁有。」
擁有的還有母親的愛。過去他自卑童年困頓匱乏、更因此怨懟母親,直到長大離家,才慢慢理解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愛。「我們家可以撐起來,完全是靠媽媽,她每天在理髮廳站超過12個小時,生活沒什麼娛樂,也沒跟好賭的老公離婚,想給我們完整的家。」他如手術般層層剖析自己對母親的糾結:「為什麼我會恨媽媽?是因為我受傷。為什麼會受傷?因為我對她毫無防備。為什麼毫無防備?因為我愛她。我們因為愛走到彼此面前,可是我們都不夠成熟,不曉得怎麼好好對待相處,最後造成傷害。要承認自己依然對她有愛,接受自己對愛的人有恨,都需要學習。」
大二那年,帶他長大的奶奶過世,父親無力張羅後事,他見母親再次攬下一切,某次返家,特地主動找母親坦白從小累積的情緒。為何需要特地說出來?「我有罪惡感,知道媽媽那麼辛苦,我卻還生她氣,自己也過不去,所以好像在告解、懺悔,講出來,氣比較舒緩,也比較知道自己要處理什麼。」
楊士毅(右)的母親(左)是理髮師,過去他對家人怨懟,拒絕母親為他做任何事,兩人關係修復後,現在他樂於讓母親為他剪髮。(楊士毅提供)他回憶自己當時拉著母親在沙發上坐下,雖然在心裡多次演練推演母親的反應,仍緊張得全身顫抖。「我跟媽媽說:『妳以前這樣打我、讓我住理髮廳,我很生氣,很恨妳…我很有罪惡感,但是因為我想愛妳,我一個人過不去,所以我得面對妳說出這些。』」母親的反應是什麼?「媽媽一開始的確很不高興,後來才說以前的生活就是不得意,讓我在這種地方長大,她也是很拍謝。媽媽的接受,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愛跟鼓勵。」他感性地說。
理髮師母親為人剪去三千煩惱,楊士毅承接母親的剪刀,修剪自己的糾結憤怒,讓他能大方對母親說愛。今年2月他出版《沒有門檻的幸福》,分享自己的成長及創作歷程,新書發表會上,他特別向觀眾介紹母親:「媽媽說她只有小學畢業,本來不想來、怕讓我丟臉。但我想跟媽媽說:『妳不會讓我丟臉,做妳的孩子我很幸福,妳是我的媽媽,讓我很驕傲。我就是妳的成果發表。』」
唯一剩下的空白是父親。父親晚年因抽菸導致肺纖維化,功能只剩20%,必須戴氧氣罩入睡,卻未改嗜賭習慣。楊士毅理解父親時日不多,不願強逼父親改變,「你要愛他就趕快愛,不用等他改變才來愛,」他每月匯給父親3、4萬元,甚至主動開車載父親去打麻將,父親卻仍常向他要錢。每次楊士毅回家,父親總會買兒子愛吃的魷魚羹、甘蔗、蓮霧、釋迦,「他就坐在旁邊看著我,想等我說一句好吃,但我都不講,因為我知道他會拿這個理由跟我媽要錢。人很複雜,不接受他的愛,不是因為不愛他,是你接受他的愛,好像就不能再恨他。」他聲音有些哽咽,「其實我非常想念他,他很疼我、把我當他的驕傲,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會跟人說我多好多棒。」
楊士毅透過不斷自我對話,理解自己,慢慢與過去、與家人和解,讓他理解受苦的解答其實就在自己身上。2020年燈節那天,父親沒自殺,卻在2個月後因感冒併發感染病逝。「有天我開車,想到爸爸很欣慰的看著我、也等待我回應的眼神,我卻沒有理他,我就哭了。超崩潰的,楊士毅,好可惜喔,我們可以再做好一點。」他垂下頭,盯著工作桌上剪到一半的草圖,或許人生如剪紙,圖案中的空白,單點來看是消失了,但從完整的花樣來看,則是另一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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