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禮德認為人權電影節在中正紀念堂放映相當有意義,後為1990年野百合學運歷史照片。 議題這麼嚴肅,其實潘禮德私底下超愛開玩笑,採訪時,他追問記者:「你看了幾部片?看完後睡得著嗎?你應該跟你老闆說,要他幫你加薪,因為你要寫我的電影!」一臉調皮又純真。
台灣製片王思靜說,潘禮德一輩子都奉獻在柬埔寨的轉型正義,「我認為他是全世界轉型正義做得最好的導演。」但柬埔寨當地人反而不那麼重視他,「有些人覺得他就是幸運活了下來,還逃到巴黎,受教育、念電影,說話帶著法語口音、穿著得體時髦,有點像台灣人笑ABC,他喜歡買漂亮的東西戴在身上,這也會被嘲笑,他就是一個失根的孩子。」
潘禮德1964年出生於柬埔寨首都金邊,父親是老師,曾任教育部官員,家中5個兄弟姊妹,他是最小的兒子。1975年,紅色高棉攻占金邊,200萬城市居民瞬間成為「資本主義的走狗」,他們被送到鄉下,進行所謂的「改造」,被抹去姓名,只剩編號,新人類必須拿起鋤頭為筆,以土地為紙,挖水庫、種稻米、產量倍增。這是一場大躍進!
他可以把悲傷的事情用最好笑的方式說。他說,那年他11歲,根本不知道波布是誰,只覺得去鄉下像是夏令營,充滿神奇與未知,「我把牛牽到森林裡吃草,我想:『啊!這就是農民的生活。』還想帶些紀念品回金邊呢!到了第二個月,我們被迫剪頭髮、把衣服染黑,食物愈來愈少…一切變得很困難,我才意識到不太對勁。」
有一次,他下田工作時腳受了傷。「挖運河時被什麼東西砸到,本來只是個小傷,還是繼續工作。可是我們沒有食物吃,身體沒有抗體,傷口越來越大。我的媽媽很聰明,她把一些金子藏起來,不知道去哪裡換來了一些盤尼西林,她把藥磨成粉末,敷在我的傷口上,盤尼西林真的很強。」「母親告訴我,我必須每天站起來走路,訓練自己。」
赤柬領導人波布(右2)掌權期間,仿效中國掀起文化大革命和大躍進。(翻攝《杜赫:煉獄魔王》) 饑荒不知何時緩慢包圍,等到死亡襲來,速度快得措手不及。共產黨要求產量翻倍再翻倍,但實際上食物愈來愈少,1天只有2勺米湯,他的父親憤而絕食,父親說:「我是一個人,我不會再吃動物飼料。」幼時的潘禮德無法理解這一切,父親死後,用鐵皮捲起來,草草埋葬。他酷愛西洋搖滾樂和吉他的大哥,則因這些「資產階級的品味」而最早失蹤,此後再無消息。
赤柬掌權4年期間,200萬城市居民和知識分子被迫到鄉下集中勞動。(翻攝《杜赫:煉獄魔王》) 在集中營裡,全家人被迫分散不同陣地,潘禮德卻說這是好事。「如果待在一起,全家可能被一網打盡,分開反而比較容易生存,這是一種生存策略。」饑荒愈來愈嚴重,人們必須吃昆蟲、老鼠、蛇、樹根…,有次他偷偷捕了一條魚,打算拿去給母親吃,卻發現母親已經被送到醫院,因飢餓而過世。
他才明白自己成了孤兒。「最後1年在集中營裡,我會聽到母親的聲音,告訴我:『站起來,訓練自己走路。』」那股聲音支持他逃出集中營,逃往泰柬邊境的難民營,再逃到法國。直到現在,他腳上的傷還是留有後遺症,仍然會感到疼痛,不能跑跳。
剛到法國時,潘禮德有整整3年的時間無法講柬語,他聽過太多恐懼吶喊,喊了太多政治口號,唱了太多洗腦歌曲,語言的殺傷力在心裡生了根。兄弟姊妹呢?「有1個姊姊還活著,有的下落不明,有的後來才知道已經死了。」
他透過雕木頭、畫畫重建自己,他說自己很幸運,得到很多眷顧。「我在法國的學校學法文,因為我不太會說話,所以我畫很多畫。老師會教我一些繪畫技巧,有一天,老師給了我一台攝影機,就這樣開始拍電影。」
很長一段時間,他拒絕面對過去,「剛逃離戰爭時,你只想活下來,所以拚命掙扎,賺錢、讀書,不知道什麼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但當你好一點了,有了收入,才開始思考:我的父母在哪?我的家人呢?這時候,創傷才會浮現,過去會回來,惡夢也就開始了。」
在他的夢裡,家人每晚造訪,集中營裡那些皮膚浮腫、肚子鼓脹,飢餓到只能半夜嚼鹽巴的喀喀聲會在他耳邊響起,他一開始抗拒,漸漸接受,跟亡者互動。「我在這裡,是因為那些過世的人幫助我走到這裡。」
鬼魂和創傷成為他創作的動力,首部紀錄片場景回到潘禮德曾待過的泰國邊境難民營「Site 2」,1990年,他從法國回到柬埔寨定居,尋訪加害者,「我去找他們,對他們說:『我知道你們做了什麼,你們也飽受折磨,我不是法官,也不是檢察官。』我邀請他們說出真相,一起為社會做貢獻。」
潘禮德與兄弟姊妹僅存的照片。(翻攝《遺失的映像》) 2003年,潘禮德拍出轟動國際的代表作《S21:赤柬殺人機器》,S21是當時關押、審訊政治犯的祕密監牢。片中,他拍攝1名看守獄卒,當時僅12、13歲的男孩,「我需要跟加害者見面,當時已經有他們的名單和資料,赤柬結束後,許多人各自回到家鄉。我各地都去了,有次我去一個偏遠的鄉下,找到這個人,他想說,但說不出來,無法完整用語言表達,可是身體卻記得當時的動作,說出一個詞時,會對應一個手勢或動作。他願意回到S21,我讓他自由發揮,為了符合當時的情境,我們在晚上拍攝。」影片中,男子不斷重複機械式的動作:打開門、上手銬、矇眼、解腳鐐、鞭打、關門上鎖…。
「他的身體其實有記憶,他站起來、開始說話,全身都動起來,非常具體,好像記憶從身體裡湧出來一樣。之後他發了高燒,全身出汗,好像有什麼邪惡的東西從體內釋放出來。我給他止痛藥,後來他才能比較自在地跟我說話。」
潘禮德參訪中正紀念堂,恰逢三軍儀隊準備前往蔣介石銅像前行禮。 潘禮德說,拍攝S21集中營時間長達3年,中間經歷許多心理折磨,當鏡頭跟著加害者重演關押場景時,他可以看到囚犯就在牢房的地板上,「我告訴攝影師不要進去,否則會踩到他們的鬼魂,如果踩到,就等於跟加害者站在一起。」S21集中營留下70萬頁的檔案,「有1個加害者說自己從來沒有打過人,有一天,我找到證據,證明他有打過受害者,我給他看了之後,他願意重新講述,我對他說:『你不能說謊,否則我會用鏡頭拍下你說謊的證據。』我認為鬼魂會指導我,亡者很努力阻止加害者說謊。」
潘禮徳(右)曾任安潔莉娜.裘莉(左)執導的《他們先殺了我父親:柬埔寨女孩的回憶》製片。(海鵬影業提供) 赤柬垮台以後,聯合國介入,要求政府保障人權、促進轉型正義,2003年組成赤柬特別法庭,波布掌權期間所犯下的種族滅絕與違反人道等罪行開始被審判。
他說,法院可以審判加害者,但無法挖掘每一個被埋葬在村裡的真相。潘禮德童年所在的集中營,沒有留下任何檔案、相片,「我想要說出當年發生的事,我想要向我的家人致敬,電影對我來說就像替他們建造一座『stèle』。」他拿出手機,用翻譯軟體將這個法文單字翻譯成中文,然後把手機轉過來,上面寫著「碑」。「他們沒有被安葬,什麼都沒有,我想讓大家看到他們是誰。」
在《遺失的映像》(The Missing Picture)中,他取河邊泥土,雕塑成泥偶,像扮家家酒一樣講述在集中營的經歷,以及對家人的情感和想念。當年草草埋葬父母的原址,如今變成一座人工湖泊,周圍種植玉米和南瓜,他則用自己的電影為家人立碑。
2008年,潘禮德在金邊市中心創辦波法娜Bophana影視檔案館,波法娜是一位女性政治受難者、性暴力受害者,在遺留下來的照片中,她相貌秀麗,昂首無懼地面對鏡頭—他拍片講述波法娜的故事,也修復保存影像檔案,開放給大眾使用。「赤柬只有4年,可是摧毀了很多東西,比如音樂、舞蹈、電影,最後只剩下幾位藝術家倖存。所以我需要透過檔案重建記憶和歷史,我們收集的不只影像或電影,還有照片、廣播等,對我來說,它關乎身分認同。」
問他當代柬埔寨年輕人怎麼談赤柬歷史?「就像台灣一樣。當孩子問起祖父母或親戚怎麼過世時,他們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很多人拒絕面對,因為太沉重,倖存者有時候也會因為無法救下親人而感到愧疚,畢竟我們談的不只是殺戮,而是摧毀身分、去人性化等違反人道罪。這時候,電影和檔案能幫助我們恢復姓名和身分,辨認誰是加害者,誰是受害者。」
潘禮德(前右2)來台參加人權電影節開幕,前右1為文化部長李遠。 2014年,赤柬前最高領導人喬森潘、前柬埔寨共產黨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農謝被控12項違反人道罪成立,判處終身監禁,金邊市立起紀念碑。S21集中營的前負責人康克由則成立8項違反人道罪、5項戰爭罪,並被判處終身監禁。
潘禮德坦言,每次去法庭旁聽都必須吃藥才能承受,「面對加害者真的不容易,但我認為加害者也需要把故事說出來,而我們需要傾聽。為了完成記憶工作,我必須補足見證,把二種觀點放在一起,一邊是我的觀點,另一邊是他們的觀點。這需要耐心,也需要尊重。畢竟,加害者也是人,和你我一樣。」他拍攝《杜赫:煉獄魔王》(Duch, Master of the Forges of Hell)記錄康克由的證詞:「他寫詩,法文流利,他們都很聰明,也受過良好教育。我從來沒有遇過任何一個加害者承認自己是加害者,頂多說『我只是接到命令』,因此重點不是他說了什麼,而是要嘗試理解:他們的意識形態是什麼?為了什麼而去殺人?」
電影《約見波布》劇照,伊蓮.雅各(右)在片中飾演進入柬埔寨採訪的記者。(海鵬影業提供) 答案是什麼?「不完全,但有一些。他們先是消滅身分、去人性化,再利用人去互相殺戮,當大屠殺組織起來時,進行速度非常快,可能6個月、1年之內,數百萬人就被殺害。」
說這些話時,他的語氣和表情實在太過理性,問他內心深處感覺如何?潘禮德開起玩笑:「哦!感覺很好。」又說:「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我認為最重要的抵抗方式就是盡可能好好生活。所以我喜歡做菜給朋友吃、喜歡開玩笑,我每天試著對人微笑、握手,認真去品味食物。當你走到生命最後一秒,如果能看見美,那就能上天堂。如果最後一秒充滿憤怒或仇恨,那你會下地獄。所以每天都要訓練自己。」
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鬥,因為惡往往更強大,善則很脆弱。脆弱時,他會躲起來,音樂和詩歌成為救贖,「如果讓赤柬奪走我的靈魂,我會一直陷入憂鬱,甚至想自殺。那就是他們真正的勝利。所以我必須戰鬥,即使拍的是悲傷的故事,我依然能感受到詩意。」
暴力和創傷會透過基因遺傳,他2020年拍攝的《輻射》(Irradiated),講述日本二戰被投下原子彈後持續遭受的暴力。「我在蘇黎世大學遇到一位在研究腦部表觀遺傳學的女士,她做了很多小白鼠實驗。有些老鼠在正常環境中長大,可以社交、玩耍、找起司,正常生活。但那些在強光、噪音、攻擊性環境等極端暴力環境下長大的老鼠則變得抑鬱,只是縮在角落,不太動。當研究員把牠們放到同樣溫度的水裡,正常的老鼠會拚命游泳求生,而抑鬱的老鼠只游了2、3分鐘就任由自己溺斃。最重要的是,這種現象延續到第5代,仍然存在憂鬱。」不知是否因為擔心創傷被遺傳,他選擇不生小孩,「但我和伴侶收養了一個女兒,我常常旅行,很多晚上失眠,無法在這種狀態下養育孩子。」
紀錄片是關於記憶的藝術,多年來,潘禮德每年定期前往位於阿拉伯半島的卡達,那裡有來自蘇丹、剛果、巴勒斯坦等地的戰爭暴力受害者,他舉辦紀錄片工作坊,訓練受害者們拿起攝影機,說自己的故事。「能拍電影是很幸運的,很多人終身抑鬱,無法擺脫戰爭的影響。創傷會壓垮人,像烏克蘭或加薩,小孩的腿被炸斷不是一天的事,而是持續壓在一個民族身上50年、100年。我有些學生來自蘇丹,蘇丹停止內戰了,但他們至今仍是受害者。」
潘禮德受暴力創傷影響至今,許多時候藉著畫畫表達感受。(翻攝文化部官網) 他與其他倖存者團結在一起,拍電影是療癒自我與復興記憶的方式。即便經常睡不好、做惡夢,看到鬼魂環繞四周,但他逐漸接受,與鬼魂共存。不害怕嗎?「並非不害怕,但現在我知道如何應對,至少我還能拍電影,還能想像、創作。」鬼魂幫助他走到這裡,也幫助他創作了這些電影。
唯有記住,亡者才能安息,生者必須前行,如同母親留給他的遺言:你必須每天站起來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