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將達的父親(後)來台創辦基隆韓僑小學,曾經意氣風發;但自任將達(前左1)有印象以來,父親的事業與健康都已跌落谷底。(任將達提供)父親在他出生前就中風了,印象中母親忙著變賣家產、借錢,一家人曾落魄住在違建裡,他笑著說:「家裡窮,沒空管你,所以想像力特別豐富。」為改善家中環境,他曾在漁港偷剪別人的漁網去賣錢;發現家裡放映機上有第一代米老鼠的底片,10歲的他就放電影賣門票賺錢,這是最初的創業。「我長大的環境是,你想做,去做,就會做到。」雖然是日韓混血,台灣長大的他,倒是很有愛拚才會贏的本土精神。
高中讀建中,大學念台大,其實他學業成績不佳,只因外籍身分才順利申請入學。他去學校只為踢足球,學業落後,只好在其他地方求表現,因此大量聆聽西洋搖滾樂,他聽歌、寫歌、玩吉他,有歌手夢,畢業後差點成為簽約藝人,最終因外籍身分不好操作而被唱片公司割捨。
水晶充滿熱情和理想,但缺乏專業理財,只能成為傳奇。
後來接手水晶唱片,也是為了幫助同樣另類、卻有歌手夢的人,當時有句夢幻廣告詞:「俗媚之外,還有水晶」。許多有熱情、理想的創作人紛紛把作品投給水晶。「我很容易感動,也相信別人相信的事。他們找我談作品想法時,我很容易陷入他們的感情,覺得可以做。」他臉上的皺褶掩不住充滿好奇的眼神,像孩子般發光。
大學時期的任將達(左)熱愛西洋搖滾樂,他蓄髮、穿喇叭褲,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像搖滾歌手。(任將達提供)水晶忠於理想,忽視市場,做出許多叫好不叫座的專輯,現實的災難逐漸浮現。「那時水晶很慘,常常發不出薪水。」曾是水晶員工也是歌手的流氓阿德回憶:「所有員工都跟公司搏感情,想把這間公司撐起來,很辛苦卻沒什麼怨言。」任將達的美夢漸漸成為許多人的噩夢,多數員工無法按時領薪水,有的歌手沒拿到版稅,有人甚至為公司拿房產抵押賠了幾百萬元。
「我可能是非常好的storyteller,對往前走的想像力很豐富;也可能是對商業機制的遊戲規則很遲鈍的人。」他音量不大,有時像喃喃自語,有時若有所思地陷入短暫沉默,像經過歲月磨礪的老唱機。
前誠品敦南音樂館館長吳武璋說:「水晶充滿熱情和理想,但缺乏專業理財,以至於只能成為傳奇。」音樂文化研究者羅悅全說:「 水晶在文化上的成就很可觀,但在唱片市場上卻一敗塗地。他女兒的絕症,更使水晶的財務雪上加霜。」
女兒得了罕見疾病,能做的都做了,不該借的錢也借了。
1991年,他3歲的二女兒得到罕見的「神經母細胞腫瘤」,起初女兒做化療,他跟著剃光頭,「讓她知道頭髮還會長」。但醫生說治療技術只有美國和法國有,一趟治療至少30萬美元起跳,「當時能做的都做了,不該借的錢也借了,那種狀況下你無法想事情,只想救小孩。」他把視線從遠方拉回手上,收束盈眶的淚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公司財務原本就不健全,加上突如其來的災厄,「願意幫忙的朋友很多,但我拉不下臉,就去借高利貸,最後利滾利,我們也扛不起來了。」
談起過世的女兒,任將達不自覺地玩起手指,視線望向遠方,思緒飄進回憶裡。妻子帶女兒赴美就醫一年,他在台灣籌錢,每天跑票趕3點半的銀行,「有陣子,我的身體和心理都受不了,每天醒來整張床都被汗浸濕了。現在還是會有莫名的stress,覺得隨時有事會發生,就是一種慣性。」1994年,女兒癒後又復發,在台灣的醫院辭世,「那一剎那還是不忍啊!我和妻子捨不得把她放停屍間,抱著她闖出來,醫護人員趕到停車場攔截,我們還是硬闖回家,最後我抱她在她床上睡了一晚,早上醒來她身體還是軟軟的。」他玩著手指,思緒飄入回憶,斷斷續續描述自己那天氣力放盡,「連票都跑不動了」。
1994年,任將達(右)以女兒(中)的名義舉辦「陪妳長大」慈善演唱會,登台歌手包括伍佰、陳昇等,募款捐作「神經母細胞腫瘤」醫學研究。演唱會後沒幾天,女兒就過世了。(聯合知識庫)女兒過世後,水晶的財務狀況每況愈下,辦公室越搬越小,從100多坪換到20坪,「我才發現原來我有日本人血統,收納很厲害,哈哈。」他每每用大笑來化解苦澀,就像他總能在絕處中自我激勵,「我很會鼓勵自己,低潮時會想辦法不讓自己陷入storm。」有天,錄音師符昆明放一段在東海岸錄的海浪聲給他聽,他一聽就睡著,醒來發現是潮汐的節奏讓他平靜,他決定發行台灣第一張完全自然音的錄音專輯《傾聽,台灣的話:浪來了》,鼓勵自己,也獻給所有和他一樣倒地再爬起的人。
但他無法鼓勵另一半,夫妻處理壓力的方式有別,「她在家裡每個角落放二女兒的照片;我想我要等到離世,才敢去看女兒所有的紀錄吧。」漸漸地,2人漸行漸遠,步向離婚。婚姻失敗,事業也沒了。2000年之後,水晶唱片不堪龐大債務壓力,逐漸結束營業,「已經說不清是哪天結束的了,公司剩半個(兼職)員工,業務沒了,機車也沒了,那天去唱片行收退貨,店員看我的嘴臉很明顯不一樣了,呵呵。」老唱機發出了嘰嘰聲,水晶之夢在他苦笑中幻滅。
什麼都沒了,但他還有別的夢想。水晶後期,唱片工業式微,他一度投入網路音樂世界、舉辦數位論壇,暢談「一毛錢聽一首歌的時代」,也致力牽線台韓的影視交流。1976樂團主唱陳瑞凱說:「他是第一個跟我講『來電答鈴』的人,也是第一個說要做台韓影視交流的人,那時還沒『韓流』,我一直覺得他走在很前面。」美夢總由別人來成真,後來「數位串流音樂」「韓流」「來電答鈴」果真流行起來,但他早已離開相關產業。
人生最後一場冒險,它需要可以感動人的story。
失敗彷彿是宿命,他回憶起水晶唱片之前的故事。1986年的世界盃足球賽,照往例,電視台只會轉播決賽,「我請美國朋友從預賽開始錄影、寄給我,我跟朋友集資租視聽中心。」那時MTV剛興起,他嗅到播放賽事的商機。怎麼也沒想到,「那一年電視台突然宣布全程轉播。」他撫著眼角笑到岔氣,彷彿讓自己坎坷的命運好受一些。
任將達頭髮全白, 臉上也充滿歲月刻痕, 但雙眼始終有神, 像是隨時滿懷好奇地尋找新鮮的事物。任將達曾到韓國釜山就讀中學2年半,相隔50年後,他去年重遊舊地,用鋼筆畫了國中時期的他和現在的他。在我聯絡他採訪時,他連手機都沒有,我以為他是被時代拋棄的老骨頭,他卻投入網路科技最前端的「區塊鏈」(blockchain)概念,像個天真的孩子不停發夢。他說這是「人生最後一場冒險」,若把它應用在音樂產業上,可以幫助創作者獲得完全報酬而不受「中間平台」的剝削,「我要說服更多人完成這個共識共決的環境,它需要可以感動人的story,我目前想到『水晶30年』這個個案…」他說著夢想,眼睛又放出了光亮。
場景回到教室裡,他播放著老搖滾向孩子與家長們告別,「我超過60歲了,但聽到這些音樂,我感覺回到了18歲。」此刻的他把自己浸泡在搖滾樂裡:「你們現在或許聽不懂,但未來有一天,你們會想起此刻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