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勝翔(左)和潘世新(右)結婚時,除了公開宴客,也拍了婚紗照,和一般夫妻並無二致。(胡勝翔提供)然而法務部的回覆是,要以「對社會造成最小衝擊及凝聚最大共識等原則審慎研議」,期限則以去年5月24日大法官釋憲所訂的2年為準。
去年12月8日,胡勝翔透過酷兒盟去函行政院詢問此事,共獲得2張回函,另外1張是勞動部回函,公文如鐵面冰冷表示:「被保險人請領配偶死亡之喪葬津貼,以其民法上之配偶為限,未包含已註記之同性伴侶。」
躁症來襲,身體無敵,但精神非常疲憊。
胡勝翔拿不到他的9萬元。去年12月,我們採訪了還深陷喪夫之痛的胡勝翔,失親使他鬱症發作,「絕望、厭世,常常想從五樓的窗戶跳出去。」3個月後,他已經可以平靜回顧這段生命最黑暗的時期,淒風苦雨寒天裡,穿著薄外套和我們在戶外碰面,抽大量的菸,像要維持體溫,非常快速地講很多話,沒有一絲顫抖。
進入躁期了,或也是一種進步?但他否認,說真正的躁期才不只如此,而是:「想做很多事情,一直講話。我最多曾經4天睡不著覺,然後就送急診。基本上身體呈現無敵狀態,但其實精神是非常疲憊的。」
胡勝翔因躁鬱病情,經常有自殘行為,是遇見了潘世新才徹底棄絕了以痛止痛的燙菸疤習慣。一週後,第3次碰面前,他回傳訊息給早在樓下等著的我,說:「你們慢慢來,我也還在打扮。」這回他畫了口紅,戴了耳環,穿上守喪服般的黑長衫,隆隆重重地見客。
關於最愛的人,胡勝翔只剩往事可以講了。他向我們說起去年5月17日,他和親密喚著「老爺」的先生潘世新到金門大學演講,課堂上,他向老師借了一小段時間,補了一個求婚儀式給潘世新。
6天後,2週年結婚紀念日的當天,潘世新發病,隨後被診斷出脊椎巨大動脈血管瘤。隔日大法官宣告民法「未允許同性婚」違憲,但他們已無心慶祝。
他回憶急診經過,護理師過來拿手電筒照潘世新瞳孔,立即發現異常,得趕快急救。照完電腦斷層,醫生宣判病情,要家屬先有心理準備,腫瘤很大,而且位置很不好。接下來的日子,全是病情發展:「6月底進台大檢查,7、8月身體功能下降,9月開始臥床,10月出現記憶混亂,11月住進醫院。」
經過這一切,他形容自己:「把70歲的人生用三十(二)歲過完。就是一般人不會經歷的,你統統都經歷了。」
伴侶生病後,第一件要想的事,竟是與他家人搶骨灰。
什麼是一般人不會經歷的?國二交男友、出櫃,高一時診斷出思覺失調,二十出頭時透過同志聊天室認識了「西門台客熊」——也就是潘世新。聊5分鐘,也沒換照,潘世新問:「要不要見面?」5點多搭上客運,7點多就到羅東。那是他們第一次碰面,但隔天,他就跟著潘世新離家在羅東同居,2個月後搬到台北,10年後舉辦公開婚禮,席開15桌,交換了戒指,宣讀了誓詞,生命也就交給了對方。
←相戀10年結婚,潘世新(新人右)卻在2週年結婚紀念日診斷出罕見疾病。沒有出席婚宴的雙方家長,第一次相見就是在潘世新的告別式。(胡勝翔提供)但又如何?生病後很有危機意識馬上去做的伴侶註記,還不是即刻成廢紙。婚姻平權大平台專案經理鄧筑媛說:「大法官釋憲後,行政院曾公開鼓勵同性伴侶註記,但伴侶病後拿著文件到醫院,就能以家屬身分簽名嗎?結論還是要看醫院。」確實,潘世新病後,推著輪椅帶他去看風景、在病床邊為他換尿布的胡勝翔,第一件要想的事,竟是如何與他的家人搶骨灰。
一般人不會經歷的,還有不抱希望地向行政院詢問勞保配偶喪葬津貼的可能性。潘世新病後,擔任個人助理、薪水只有2萬多的胡勝翔四處借貸買輔具,負債了2、30萬元,任何津貼都不無小補,他其實只要放棄以「配偶」2字申請,就能順利過關。
但他不要過關,他要爭一口氣,一口「我們的愛情並沒有比較低等」的氣。他給我們看滿手菸疤,特別指出一個顏色淡的。那是大約6年前的事,那時他還在看精神科門診,時不時以痛止痛地拿手熄菸,「被他發現,伸手來擋,我就不小心燙到他。」那是最後一個菸疤,愛情的紀念品,比註記的公文還久長,且永不失效。
是政府虧欠我們,希望透過他的死,把這些事完成。
可是失去伴侶,還是像失去了人生,基座被抽掉,人自然就潰散了。酷兒盟執行祕書郝天行說:「胡勝翔以前是資優生,因病被學校體制踢出後,就一直漂流,遇見了潘世新才有人生方向。」確實,曾經受洗為基督徒的他,後來跟著潘世新信仰藏傳佛教,跟著他做社運,人家說嫁雞隨雞,他的人生基本上也依附著潘世新在走。
也跟著潘世新的家人一起公祭,一起去火化儀式。這些過程,酷兒盟夥伴們都同行,相濡以沫,儼然更像家庭。潘世新的骨灰最後分成4袋,不用搶了,3袋植存於法鼓山,1袋給胡勝翔。婚禮上沒有出席的雙方家長,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公祭場合。親家終於見面了,但法律上,胡勝翔和潘世新的關係早已解除。
潘世新(右)生病期間,胡勝翔(左)幾乎全程陪在身邊,為了照顧他累積了大量負債,卻無法循正常管道申請勞保配偶喪葬津貼。(胡勝翔提供)2個男人從對社會出櫃,對家人出櫃;從互許終生,到死後,訃聞上胡勝翔母親的名字甚至能被放在姻親下方。接下來還能走的、爭的,確實就是法律認同的最後一哩路。
但日子已經這麼辛苦,為何非要爭那一紙公文上的配偶2字?胡勝翔好像把自己活成畢生為性少數、精障者爭權的潘世新,用他的精神在講話:「因為撿殮人沒有還我一個身分,所以我們後來決定找立法院黨團,希望法律可以放寬認定,讓同性伴侶適用配偶,不然感覺同性伴侶就是個屁啊!他生前對我說過,『我們沒有虧欠政府,是政府虧欠我們。』我希望透過他的死,來把這些事情完成。」
協助處理此事的鄧筑媛也說,並不是沒有建議過以撿殮人身分申請,但胡勝翔不接受。以現行法律來說,申請被駁回是預料之中,他們連下一步都擬好了,就是打行政訴訟。她說:「根據法務部的統計,共有400多條法規規範的權利和義務綁在配偶身上,法律一天不過,他們的權益就不會有。胡勝翔在此時做這件事,可以彰顯出法津的荒謬和缺失。」郝天行也說:「他就是在做開路的事。」
胡勝翔將潘世新骨灰做成的「擦擦」(藏傳佛教中的泥塑法舍利),拿到馬場町公園置放,然而在我們拜訪這天,擦擦已經不見。而此時此刻,那也像是胡勝翔生命的全部。我想起他形容自己的躁期,那個「身體呈現無敵,但精神非常疲憊」的狀態,忽然覺得他在如易碎品脆弱的喪親鬱期中,也就靠著這點未完成的事,讓自己使出躁期的勁去戰鬥,去和葬儀社溝通,和對方家屬共同完成後事。一路陪著他的潘世新乾妹汪靜玉說:潘家對這個冒出來處理一切的媳婦,其實一開始是疏離、不理的,但到最後也能說出「我們都是一家人,你辛苦了。」她心裡感慨,胡勝翔終究在對方家人心中爭取到一席之地。
頸上繫著骨灰瓶,守護他留下的一切,如堅貞的護喪妻。
但回到賃居處,還是要面對自己心裡遺失的那塊。小小屋裡,到處是相愛的遺跡如鬼魅纏身。為什麼不搬走、逃離?他說要守護他留下的一切,口氣如堅貞的護喪妻。胡勝翔頸上掛著繫一小瓶的項鍊,瓶裡是潘世新的骨灰,戴著就好像人還在身邊。手裡的婚戒也一直戴著,「婚後幾乎都沒戴,但他過世後,我決定戴上,不打算再取下。」我問:「有想過交新的男友嗎?」他淡淡說:「隨緣。」但當初對潘世新的同樣要求,他說的可是:「幹你媽的!你叫我改嫁就改嫁嗎?」
去年12月,剛喪偶的胡勝翔在家中受訪,和放在床上的潘世新遺照合影。他說為了守護潘世新留下來的東西,並不打算搬出充滿回憶的住處。話題怎樣都離不開潘世新。我好奇他之前提的記憶混亂,他笑著說:「因為他瘤長在腦袋嘛,有時壓迫到就會記憶混亂。那對我其實是很殘忍的。有一次我去看他,他不認得我了,只叫我要跟他老婆說:我很愛他,我很對不起他。」那也是胡勝翔忘不掉的、難得的潘世新說愛時刻。
忘不掉的,還有最後的對話。好不容易打理好自己、忍了這麼久,嘴唇終究開始顫抖,眼淚也冒出來:「我只跟他說,我照顧你不累,是我自己願意的,你不用自責。」
那時已無法講話的潘世新,聽了也只是眼淚一直流,像是預言了3月22日,胡勝翔的申請,終究以「無具體事證足資證明潘君為台端之配偶」,核定不予給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