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媒體)比較因循苟且,不敢報的題目,在《壹週刊》都破解了。」他分析《壹週刊》在台灣壯大的原因:「馬英九總統任內,有6個閣員因為我們的報導而下台,《壹週刊》早期許多成員跑黨政,對政治新聞不能忘情,我們認為能動搖國本的新聞都是好新聞。」
馬永成在當年《壹週刊》揭發阿扁「國務機要費」案中箭落馬,斷了政治前程,事過多年,他淡然地說:「媒體報導事實是天職,他們有本事拿到資料,雖然查證不一定正確,但對藍綠沒有成見,不畏懼意識形態,在當時的媒體殺出一條血路,也沒必要把他們當敵人。」問他不怨嗎?「想清楚事情的本質會好過一點,那時候的社會現象就是這樣,只要知道沒有惡意操作就好了。」
裴偉熱愛古典音樂,家中視聽室有一張沙發,一套音響,跟整個牆面的古典音樂CD。與黎智英共事,無異與虎謀皮,但多年相安無事,裴偉說,他靠的是很好的眼色,「我小時候被教導什麼話該講,什麼不該講,要有眼色。跟客人吃飯,餐桌上只能夾眼前的菜,喜歡的東西不能夾第2次,好惡不能表露臉上。」
已故的國大代表裴鳴宇(中坐者)是裴偉(右2)伯公,大家庭感情親密,他跟著裴家的小孩喊爺爺,歌手施文彬(右1)是裴鳴宇外孫。(裴偉提供)裴偉在基隆長大,爸爸裴景龍是公路局保養廠的技師,媽媽張建寧是小學老師,家中一對兄弟,他是老么,長於家境小康的公務員家庭,但往上追溯伯公是老國代裴鳴宇,那一支的兒女有作家裴在美、陳映真的紅粉知己裴深言(歌手施文彬的媽媽)。1949 裴景龍隨大伯裴鳴宇一家來台,未料中國淪陷,從此回不去了,跟著伯伯生活,直到成家才搬到基隆。裴家一家子親密,裴偉也喊裴鳴宇爺爺。
裴偉(中)的父親裴景龍(左)是公路局技師,母親張建寧(右)是小學老師,讓他比同齡小朋友有更好的物質生活。(裴偉提供)他說,顯赫家世是沒有,但父母的疼愛總是有的。父親裴景龍不存錢,很能享受生活,養鳥種花,釣魚打獵,中秋節出去買月餅,半路上看中一對文鳥,就帶了文鳥回家。他自嘲自己所有的不良嗜好都是從父親那邊學來的。
他高中考上建中,同屆的同學有朱立倫、江宜樺、賴清德,本來成績優異,但太不務正業了,畫畫篆刻,大學聯考2次沒考好,當兵2年,回來遭逢父喪,只好考上什麼就念什麼。但他後來跑新聞,俞國華、辜振甫等老一輩的受訪者都喜歡他,靠的也是他不務正業。辜振甫談京劇,他能馬上接話。他一肚子掌故八卦,飯局上熱絡氣氛,能喝能鬧又能聊,「飯局上我非常討厭冷場,我很喜歡交朋友,因為我的童年是安穩而孤單的。」
「我小時候被推派參加各式各樣的比賽,加上又是老師的兒子,這樣的小孩人緣不會太好。」他說:「我家門前有小河,我一早在河邊堆砂子,幻想出一個王國來;別的孩子在街上玩,我趴在圍牆上看,為了跟他們做朋友,就會叫他們坐在圍牆外,跟他們講故事,為了講故事,就要源源不斷的看書。」
「如果我可以跟人交往,我是什麼樣的人,都讓他們看得很清楚。」因此,他在《工商時報》交了很多朋友,累積不少人脈,《壹週刊》開創初期沒人願意受訪,他動用這些人脈請他們受訪,但後來出事了,傷害的也是這些人脈。
裴偉把自己的事業和家居生活分得清清楚楚,家裡的陳設布置完全不假手他人,後面的《蘭亭集序》為他的書法老師李純甫手筆。他和孫道存飯局上相遇,酒逢知己,不厭其煩地乾杯,2人拚酒,拿著啤酒仰著頭咕嚕咕嚕灌著比秒數,但第4期週刊寫孫道存對女性友人霸王硬上弓,是他到孫道存辦公室追問細節;週刊報導太陽會吳桐潭隔海教唆殺人,警政署攔截到了情資,知道黑道大哥派人要來殺他,他穿了一整年的防彈背心,後來,侯友宜(當時是桃園縣警察局長)出面擺桌把事情喬好,要他給足面子,喝個不醉不歸,但救命恩人文化大學宿舍的新聞,當年《壹週刊》率先揭瘡疤。
「在《壹週刊》你沒辦法去想這件事情。《壹週刊》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斷』,我在《工商時報》建立很多好朋友的關係,等到《壹週刊》非斷不可,我對朋友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就是這件事情如果是真實發生的,我讓他能夠充分說明,如果他放棄說明,那我也沒辦法。」「這樣的人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當男人不當立委、當女人不在酒家陪酒實在是太可惜了。」《壹週刊》的老同事謝忠良戲謔地吐槽他:「他沒有敵人的,被他寫過的人會跟他互相拉攏,他太擅長把鬥爭的舞台當友誼的平台了。」
2016年5月31日壹週刊15年社慶,他在這一天黯然離開,「黎先生現在對紙本重燃信心,《蘋果日報》的紙本做大幅度改版,但那時候他對紙本是很灰心的,他對《壹週刊》的要求是做最大幅度縮減,要我把那些資歷最深、年資最高的砍掉,這些人都是我找的,黎先生跟我開這個口,其實也是要我離開的時候。」
他沒法背棄朋友,一群人被他從《明日報》帶到《壹週刊》,再從《壹週刊》帶到《鏡週刊》。他5月底離開,8月宣布創鏡傳媒,10月5日《鏡週刊》創刊,外界說是王子復仇記,挖角老東家財經組、人物組、社會組、調查組人馬,是一組一組的,簡直抄家滅族了。你是要置對方於死地嗎?「我只是要保全那些我帶來的人。」你一直講黎智英,但後期紙本銷量下滑,你難道不用負責?「我是總編輯,也是社長,有這樣的聲音我也承受。」整個8月,他一邊挖老東家牆腳,同時還上陽明山黎智英家中把酒言歡,事後,黎智英還在專欄發文:「裴偉能幹,一直是台灣《壹週刊》的好老闆,受同事愛戴,是我的愛將,既然米已成炊,我只好祝福他。你是寶劍,不用怕。」2隻老謀深算的狐狸,好聚好散,維持表面的和平。
《壹週刊》時期,裴偉說他在辦公室等簽樣的空檔都在刻印章。圖為他刻的飛天。他說自己在《壹週刊》斷了人脈,但創社卻有通天本事募到8億元資金。資金哪來?可有中資?「沒有。」他斬釘截鐵地說,那股東成員為何?「我們股東很多,他們都很低調。」他不想談論金主身分,轉身端出自己篆刻的印章,一下子鑽進廚房弄茶燻鯧魚大秀廚藝,抱怨他未免太閃躲,他說:「我是媒體出身的,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所以就會閃。」
不談台灣媒體風起雲湧,只說自己最喜歡的一枚閒章「停雲」:「雲停才會有雨,我喜歡雨,這件事情跟我住在基隆暖暖有關,暖暖一年到頭都在下雨,《易經》說密雲不雨,凡事弩張到烏雲密布,雨卻下不來,是最不好的狀況,該下雨就下雨,很多事情才有緩解,像柯波拉的電影《現代啟示錄》,最後一場戲用大雨來解決,我常常追求那個解決,所以我會刻『停雲』,雲停就一定要有雨,一定要有個結果。」
他說早年在《壹週刊》辦公室等稿簽樣的時刻,都在刻印章:「我是一個很喜歡生活的人,讓生活過得很快樂,這件事情很重要,不管在任何時候,都會讓我的生活很快樂。我對退休的想法,是過很好的生活,差不多就像現在這樣子。」種花養鳥,燒菜聽歌劇,富貴閒人熱愛生活,為何跳下來蹚這趟渾水呢?「我覺得我還很年輕,因為媒體是最好的春藥,我每天都要接觸各式各樣活色生香的故事,我說的不是肉體,而是這麼精彩的故事讓我的腦筋都沒辦法停頓,只要不離開媒體,我永遠年輕。」
廚房是裴偉的天下,他說若在家,自己都是掌廚燒飯的那個。篆刻烹飪,談生活藝術,其實還是講公司布局,刻印首重布局,經營媒體也是。紙媒式微的年代,他說惟有把週刊紙本這個母體做得很強大,然後用不同的平台來散播,再來帶動相關的企業,這個媒體才有活路。語畢,他又指著桌上一盤燻魚:「老子講治大國如烹小鮮,像魚這種海鮮,下鍋後切忌翻攪,翻攪破了就不好吃了,一定要有等待的時間,經營公司也是一樣,我一開始把該做的部分,該布的局布完,然後就等待它成熟。」在紙本的黃昏裡,他是圍牆邊那個孩子,為了把讀者和金主留住,使出渾身解數,不斷地說故事。
裴偉每日的午餐便當都是自己做的。他自己說故事,也找來各路能人高手說故事,去年鏡傳媒開枝散葉成立《鏡文學》,創華文小說交流平台,把各式各樣的紀實報導開發成賣錢的影視作品,跨出這一步,《鏡週刊》不再是《壹週刊》2.0。100期了,腥羶色少了一些,財經新聞、娛樂產業分析多了一些,「我是依照自己過往的經歷、自己對商業雜誌的看法,跟《壹週刊》的經驗,想像出來雜誌的出路和可能的方向。」
關於公司前景,他有很好的安全感,卻不希望員工有安全感:「我永遠都要讓單位處於飢餓的狀態,各組主管想加人,需要3個人力,我只滿足他1到2個人力,因為我們是新創事業,新創事業要飢餓才有拚搏心,這是我從黎智英身上學來的。」一心擺脫黎智英,說《壹週刊》只是一個過渡,但黎智英在訪談中如鬼魅一樣無所不在。
怨嗎?委屈嗎?關掉錄音機,拔掉麥克風,我們再問一次,他說當然怨。「黎智英我一開始就認定他是一個無情的老闆,這我從來沒有改變過,我唯一覺得委屈跟受到傷害的是,他跟我說這是我的事業,但當我認定這是一個可以待很久的單位,他還是變了。我經歷過這麼多的變動,都是做成功之後的變動,像《明日報》成功在台灣引領風騷,沒想到一年後網路就泡沫化,然後被黎智英拿下,當初沒有人看好《壹週刊》,但它成功了,可15、6年後,我還是受制於人。我現在成立公司,慎之戒之,不想成為這樣的人,不斷地改變,讓下面的人無所適從。」
語畢,我們才恍然明白,富貴閒人穿上西裝再戰江湖,也許有諸多理由,但就是一個簡單的念頭,他想要當家做主,不想再受控於人了。
裴偉年表
- 1960年出生
- 1988年海洋大學畢業
- 1989年《工商時報》記者、要聞組主任
- 1999年《明日報》執行副總編輯
- 2001年《壹週刊》總編輯、社長
- 2016年鏡傳媒董事長、《鏡週刊》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