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我爸設計啦,我都說他真的很奸詐。」葉進祿知道五個孩子中,么子葉明吉最有藝術天分,他老淚縱橫、語氣沉重地找葉明吉談一個多小時:「你不接,我死後沒臉見你阿公,你以後有臉來見我嗎?」一代宗師從未放下身段如此要求,「他是國寶耶!」葉明吉不忍再拒絕老父,只好脫下西裝,到工地日日灰頭土臉,「我從高階主管變成最低階的小工,突然間從雲端被打下地獄。」收入雖與往昔相同,辛苦程度卻是百倍。
葉明吉將剪黏轉型,首創全立體作品,脫離廟宇,但最愛的仍是他手上被香火燻黑的阿公作品,極有紀念意義。回憶接班壓力,葉明吉五官都皺成一團,「壓力非常非常大,我十個案場十個都要做很好,因為我是檯面上人物,如果出包,多少同行想拉我下來,三更半夜我爸和阿公也會來找我。」
不只新案上門,祖父、父親過世後,他們的作品若需修復,廟方也非葉明吉負責不可,面對應接不暇的客戶他只能苦笑接受:「大家簽約前都說可以等,簽完就開始催。」沙淘宮重建委員會執行長莊永裕虧他:「你一個女兒嫁好幾個女婿,今天還有空採訪喔。」葉明吉只好無奈回:「你是逼婚搶親的,我也沒辦法啊。」
面對催促,他從未面露不耐,始終笑容親切,又自嘲悶騷,指著舊照他反問大家:「不覺得這張我很萌嗎?」行程再滿,為了宣傳剪黏,仍撥空接受採訪聊得忘我,直到我們提醒他工作可同時進行。
剪黏需將陶瓷片、碗片或玻璃片,修剪成需要的形狀。將修剪好的陶瓷片、碗片或玻璃片,一片片嵌黏於已塑型的灰泥上,剪黏全是慢工細活。中年轉行,親朋好友無一看好葉明吉。雖然比一般學徒晚十多年入行,但他兒時便在剪黏堆長大,基本功無虞,唯有畫畫,父親嚴格要求,「從阿公那代他就強調,懂畫畫才懂剪黏,才能抓到人物的神韻、輪廓和距離,我們比別家強的地方,就是風格較符合現物,注重比例。」
有位國寶級大師為父,葉明吉卻只能自學,「我爸技術很好,但他表達能力很差,不知道怎麼教,只會叫你在旁邊看,跟著做。第二次還不會,三字經就來了,從你後腦勺打下去,加一句話,扣小(台語:笨蛋)。」於是別人收工放鬆,他苦練畫畫,還到補習班上課,全看在父親眼裡。
剪黏包含繪畫、雕塑和配色,尤其繪畫都得由葉明吉親自動筆。進工地二個月後,某天父親交給他畫筆和墨水,要他直接上屋頂畫,葉明吉其實沒把握,還用鉛筆先描繪構圖,讓父親過目後才敢下筆,「他不會稱讚人,沒有罵你,代表OK。」接班也是不捨父親太辛勞,葉進祿做了一輩子剪黏,晚年幾近失明。
早年葉進祿當兵前,為幫父親葉鬃趕作品,白天工作,晚上加班,眼前常放著一盞五百瓦的黃色燈泡,葉明吉說:「他沒使用燈罩,眼睛就壞掉了,在屋頂遇到強光反射,他會流目油,得青光眼,差點失明,晚年只看得到模糊影子。」
父親為剪黏奉獻青春與健康,卻只聞名於寺廟界。二十多年前,大眾根本不識剪黏,葉明吉分析原因:「老師傅不懂介紹,加上作品都在廟裡,屬於神明擁有,無法展覽。但藝術品能被收藏,才有價值,喜歡卻留不住,它只是古蹟。」於是他開始收藏自家作品並創作販售,辦巡迴展覽,到學校教學,目前工作室內擺放七十多件剪黏作品。
後期葉進祿也嘗試全立體作品,主題不再侷限於龍、鳳、福祿壽,開始呈現民間小人物。葉明吉常以作品《玄奘取經》比喻傳承剪黏的心境,希望自己是勇往直前不放棄的玄奘。記憶最深刻的一次,他和父親到台南建安宮參觀父親作品,壁堵上剪黏因外罩玻璃年久潮溼起霧,本想免費幫忙修復的他們卻被廟方告知:「這些舊了,不要了。」葉明吉心想這是收藏的好機會,便提領50萬元現金買下並簽切結書,寫明對方若反悔需以100萬元買回,「結果拆走後,主委被地方耆老罵到臭頭,果然反悔,代表很多寺廟管理人員,根本不瞭解它的歷史和價值。」
只是收藏數量仍有限,早期剪黏需附著於牆上,皆為半立體,1999年葉明吉嘗試創作全立體作品,還瞞著父親。「他一直澆冷水,說別傻了,那很難。」利用收工時間,他花了半年偷偷創作《朝天龍》,2000年參加藝術家協會聯展,由當時市長許添財點睛,父親才發現。「其實他覺得做得不錯,但罵我『黑白做,沒嘎恁北尊重』,這種用詞,我知道他是稱讚。」
2000年葉明吉首創全立體作品《朝天龍》,當時台南市長許添財還親自點睛。(葉明吉提供)首創立體作品,葉明吉在業界很快竄出名氣,沒想到流言四起,「有心人攻擊我沒倫理,都自己出名,把我爸晾在一邊,他聽久了也會生氣。」為挽救差點決裂的父子情,他幫父親申請獎項,上網寫文章介紹父親作品,也鼓勵他多在媒體前曝光,當時市長賴清德曾親頒給他「卓越市民」獎,為他切蛋糕慶生,心結才漸漸解開。
眼看話題將他導向孝子、傳統技藝的捍衛戰士,葉明吉又不好意思起來,直說自己沒那麼了不起,只是很需要錢,「這是我活下去必須仰賴的技藝,所以很專心,假設這只是眾多興趣之一,沒有用。」太太是洗腎病友,他一人扛家計,醫藥費加上房貸、教育費,每月固定支出7、8萬元,重擔壓得他頭髮少了些,堅強多了點。
尤其10年前太太罹患乳癌,一年醫藥費三百多萬元,葉明吉無奈地說:「有作品當然不會想留,趕快換錢。」但一年後太太仍過世,葉明吉對此很自責,「如果不是那麼早幫她換腎,也許現在她還活著…」因器官配對分數不高,太太得吃抗排斥藥物,導致細胞病變,這也是女兒葉昭旻唯一一次見到樂觀的葉明吉落淚。
太太離世後那一年,8、9個案子同時找上葉明吉,他忙到沒時間沉浸悲傷,難道是太太冥冥中貼心安排?他點點頭:「有閃過這樣的念頭。」也是提醒吧,再忙也要陪伴家人,葉昭旻說:「媽媽過世後,爸爸隔一段時間就會找大家一起吃飯。」
後來葉明吉與父親的合照也多了,工作室張貼不少,他指著舊照面露欣慰:「你看他很滿足地微笑,我爸晚年過得比較快樂,因為兒子常在身邊。」前年葉進祿因肺癌過世,彌留時唯一記得的人,是他。
父親後繼有人,安然離世,葉明吉卻開始憂愁。由於剪黏需上廟宇屋頂工作,向來無女性師傅,年輕人又不願從事,育有二女的他,即將面臨技藝失傳的問題,想到便嘆氣。
葉昭旻(右)常勸父親葉明吉(左)退休,但葉家剪黏傳子不傳女,後繼無人,儘管葉明吉疲累也只能繼續撐著。受訪時,他常嚷著很忙、太累,但退休是佛地魔般不能說出口的禁忌詞,「越講工作越多,現在不敢講了,我宗教責任未了,幾個算命師傅不知道我的職業,都說我的天命是要幫人蓋廟。」
他以自己的作品《玄奘取經》比喻心境,當龍馬想回頭,玄奘卻笑容慈祥,也未拉緊疆繩,「取經之路遙遠辛苦,連龍馬都想放棄,但玄奘仍以慈悲心感化龍馬,每當退休念頭出現,我就想起玄奘。」
如今葉家剪黏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傳承的孤單道路上,葉明吉仍引頸盼著志同道合者,一起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