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哪?去北京大柵欄兒大馬神廟胡同28號,那是京劇通天教主王瑤卿的宅院。其時,京劇有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各領風騷,四人皆受業於王瑤卿,「梅蘭芳到美國演出的船是我父親領港,他跟我爸爸是朋友,我叫他梅伯伯,他當時要收我當徒弟,我種心眼兒了,心想我拜他為師,他是中國梅蘭芳,將來我在美國演戲,我是美國梅蘭芳,我還是在他的腳底下,抬不起頭,不如去北京拜他老師王瑤卿,這個輩分就越過去了。」
他說電影《霸王別姬》演得一點也不誇張,少年學戲練轉身,2公斤的磚塊牢牢綁在頭上,帶子上繫銅錢,不停地迴旋,轉到銅錢飛起來。他拉著我的手去按他後腦勺的凹陷,是長年累月轉啊轉著給磨出來的。文戲最重眼神,師傅大半夜裡關起門,點一支香來回移動,他的視線就跟著星火轉著,轉出楊貴妃、潘金蓮的眼波流轉,「京戲是有錢人看的,公子哥送黃金、送金項鍊,師傅有規矩,夏天不許穿短袖短褲,光腳都不可以,我們是男生,把自己的身體包得很神祕,出去師兄要跟著,酒樓茶館不讓人隨便看,看了就不值錢了。要看到舞台上,讓人想著這個男生扮女生怎麼這麼漂亮,保持神祕,讓人遐想,票價就進來了。」
他十六歲正式挑班,那一年,1939年,蔣介石發表《告全國軍民書》重申抗戰到底。其時,烽火連天,但他隔江猶唱後庭花,頂了個「美國花旦」的名號北京、上海來來去去,「我為什麼會紅?我感恩蔣媽媽(蔣宋美齡)。我們演戲要成名,服裝、地毯、大幕,都要靠自己,我在南京演戲,我父親不支持我,我訂做一批衣服,衣服面料盤金線,二百多件,加上繡花大幕,要50兩黃金,沒錢,正發愁著,74軍區張靈甫將軍要捧我,知道了,跟何應欽將軍和蔣夫人講,蔣夫人知道了,說外國人演我們京劇要支持,她拿10兩,何應欽拿10兩,張靈甫將軍30兩,解決了問題。」
夏華達(左)59歲受蔣經國政府邀請來台宣傳反共。(中央社)他因蔣宋美齡飛黃騰達,但後來在文革吃了苦頭,也是這段關係。問他1949年怎麼沒跟國民黨到台灣來?「美國人很壞,那時候國民黨、共產黨隔江(長江)分治,美國人偷偷把航空母艦開走了,共產黨打來了,蔣公都來不及跑。美國人最後駕著飛機走了,也沒通知在中國的美國人,我們就給留下了。」
新中國成立,他染黑了髮,加上中文流利,身分倒也瞞得過去。文革期間,共產黨清查戶口,要他列出演過戲的地方,幾百個劇場寫下來,寫到南京就壞事了,「我把過往演出的照片,蔣夫人、何應欽一堆達官顯貴的合照黏在桌子底下,還是被掀開來。共產黨把乒乓球桌挖一個洞,要我蹲在裡面,把我當猴子一樣的審,說我是間諜,要我坦白。我在家軟禁3年,監獄3年,一共被關了6年。」
「共產黨跟野獸一樣,沒人性的。」他咧開嘴,指著口腔,說審訊時,那些畜生一拳打來,就給打斷八顆牙。不見天日的黑牢裡,他面壁默背所有學過的戲文,要真的撐不住就頌唸《金剛經》,「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跟我爸爸是朋友,他說我爸爸是武將,殺人殺很多,帶他去上海玉佛寺聽經消業障,那一年我16歲,也跟著去,一進去看見觀音像,像看到媽咪一樣,好溫和好慈祥,我就哭了。廟裡的太師傅講經,說生老病死愛別離,都在這一生流轉,都是假的,我聽了覺得太偉大了,就皈依佛門。」
夏華達無師自通學會畫佛像,曾在台中開展。他背後牆上懸掛他親繪巨幅佛像。他說文革遭到非人虐待,想死的心都有,一天夜裡,夢見佛祖莊嚴法相綻放光芒,他無師自通學會畫佛像,畫達摩、畫觀音、畫佛祖,艱困的日子《金剛經》唸過一遍又一遍,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他告訴自己,一切苦難皆是空。
「1972年,尼克森訪中國,給了中國政府一份名單,他們也有特務在中國,知道我被關在這裡,他們點名要把Walter Ho交出來,共產黨害怕了,把我給放了。」他58歲赴美,59歲來台,「蔣經國當總統,蔣夫人把我接來的。」
美國花旦被國民黨請來台灣,有那麼一點宣揚反共的味道,他說著說著,突然壓低聲量:「我跟你說一樁事,國民黨蔣介石不知道,要他知道了,我也是漢奸吶。宣統(溥儀)在滿洲國登基,北京四大鬚生、四大名旦,除了梅蘭芳之外,去滿洲國賀他作皇帝,我也去了,我那時候還小,沒有被登記在名單上,不然我也是漢奸了。」
夏華達在家中佛堂供奉印度求來的佛像,以及父母、師父王瑤卿、蔣介石、蔣宋美齡、張靈甫等恩人的照片。他不在歷史文件中,也不在閻王的死亡筆記本裡,活著活著,轉眼就要一百歲了。跟他同輩的一代人都死了,家中小小的佛堂供著印度求來的佛像,以及父母、王瑤卿、蔣介石、蔣宋美齡、張靈甫等恩人的照片,死去的人在他的回憶中又活了一遍。回憶半世紀前的往事,說起來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他和宣統吃過飯、演《貴妃醉酒》,被甘迺迪的兒子誤認成女孩子猛烈追求。事情虛虛實實,網路也GOOGLE不到,冤親債主都死了,也無從求證。
一切都是假的,他說:「有人叫我作傳,我不談,都是假的啊!傳記頂多出幾本書,風光一陣子,過幾年沒人想念我了,都扔掉了,誰來看啊。」
百歲人瑞的每一天是這樣過:外出買菜、餵流浪狗,在家看演出的帶子、唸佛、畫畫,「我七月還要演出,再找你們來看戲啊。」問他長壽祕訣?「我吃素,不談感情、不結婚,沒家庭負擔,沒精神壓力,清心自在就沒煩惱。感情太苦了。」
夏華達年輕有同性戀傳聞,有些人說他看見男孩子眼睛飛來飛去,他說那是台上扮花旦,眼睛飄啊飄著,背了黑鍋。「你又沒嘗過感情的滋味,怎麼知道感情很苦呢?」「我唱花旦本來就容易衝動,小生攙我的手,我不是沒感覺,但我壓住了,生老病死愛別離都是一剎那的事,感情一開始互相安慰,各取所需,久了,個性浮現,摩擦也多了,愈早想通,愈早解脫。」
「你是同性戀嗎?」「我不是,可別人以為我是,我爸爸也以為我是,打我,叫我跪著。我剛到台灣,總統府派人招待我,那時候八月節,他們要我在公園等著,要買月餅給我吃。記者看到,隔天在小報寫夏老師在公園找男朋友,我看到報紙,急得哭了。有些人說我看見男孩子眼睛飛來飛去,那是台上扮花旦,眼睛飄啊飄著,背了黑鍋,我壞就壞在一雙眼睛。但我的性欲很淡,因為師父給我們吃菠菜、綠豆湯、芹菜、薄荷、龍井茶,都是大涼的食物,吃了雞巴翹不起來。有欲望就壓抑下來,久而久之,好像在我身上就沒這個事情了。」
夏華達愛狗成癡,8隻狗死掉之後,路上看到狗布偶,見一隻買一隻,夜夜抱著布偶睡覺。對人有慾念,只是壓抑下來了,棄絕情感實因太多情。在台3、40年養過8條狗,每死一條狗就哭一年,哭到沒有眼淚。狗火化,骨灰擺放家中佛堂。參觀他的臥室,床上堆滿狗布偶,夏小白、夏小達、夏小華……每一隻都有名字,百歲人瑞每天晚上都要跟布偶說話,都要抱著布偶入睡。
「活這麼久是什麼感覺啊?」「很好啊,世界是一個舞台,這一齣戲我看了一輩子,看盡各式各樣的人,生命沒有白來,但我不留戀,一切都是假的,也許我現在跟你講完,明天就走了呢。」
「活這麼久,要怎樣才能不寂寞啊?」「不要妄想,不要妄想。」他在掛滿佛像的房間裡喃喃自語,當下以為他說的是做人不要妄想,不會寂寞。可採訪結束,臨別前他謝謝我們今天來關心他,他很開心,還說:「一般年輕人沒社會經驗,筍尖一樣剛生出來,你跟他講7、80年的往事,他們也沉默無言,我只能在心裡念佛了。」嘰嘰喳喳的鳥鳴之中,我們清楚地聽到他說了一句:「活這麼久,有時候沒人可以說話,的確蠻苦的。」
百歲人瑞說不要妄想,原來另一個意思是不管幾歲,做人都不要妄想不會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