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體驗「記憶保存」服務的網紅丹妮婊姐說:「躺進棺材那一刻,一想到家人傷心,我就開始哭,覺得時間寶貴,沒時間跟糟糕的人糾結…」如此預演告別,也開始改變她的生活態度:「回來之後,人生的重要順序變得滿明顯…開始對家人比較好,雖然暴怒還是會暴怒啦,但大體上比較不會頂嘴,要我買什麼,都滿容易答應的。」
留學日本那年,許伊妃自付學費及生活費,為了省錢,經常吃即期食品,下課後還去拉麵店打工。(許伊妃提供)許伊妃平日行程總隨各式死亡通告更動,為了即時趕到死亡現場,她時常心悸,也很少能好好吃完一頓飯、或睡一場完整的覺,總自嘲有朝一日必將死於胃癌;6年前她也因工作患上憂鬱症,至今仍需定時服藥。
去年,她在26歲生日當天舉辦簽書會兼生日茶會,邀請百名家人朋友,自己以一席大紅愛心領禮服出場,結束時宣布今天就是自己的生前告別:「我覺得我會猝死,所以想跟大家說謝謝,讓大家知道我這26年是怎麼活的。」第一次訪談,我們試圖從頭問起,她說故事從終點聊起比較快:「因為我的人生是從後面活過來的。」
所謂終點是在21歲。那年她在全台第二大殯葬公司擔任禮儀專員,在臉書寫下接體現場所見的亡者及家屬故事,超過萬人轉發,風光下卻是壓力及憂鬱纏身。「中午吃飯,便當店的電話聲跟院內接體室的電話一樣,一聽到,整個人就自動跳起來…飯永遠是用吞的、永遠覺得手機在震動,1年有300天睡在往生室,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睡著。」出版社上門請她寫書,同事卻不滿她消費家屬,對她排擠霸凌。
「那時我看鏡子也哭,睡覺也哭,吃早餐也哭,也不知道在哭什麼,抱著我的書稿跟醫生說想寫完書就走向海邊,想像各種死去的方式。」當時主管將她從醫院地下室的往生室轉調至會館當接待,上工第一天玻璃門一開,1名母親端著一張面容姣好的女性遺照走入,「我問禮儀師她怎麼走的?原來是憂鬱症很多年,吃安眠藥喝酒,幹!這本來是我最想要的死法欸。」
家屬離開後,她雙手顫抖地撥了媽媽的電話:「那個媽媽讓我看到,原來留下來的人會這麼難過…憂鬱症的人想死不是真的想死,通常都是不知道怎麼活下去,那時我已經在吃抗憂鬱的藥,就趕快跟我媽說,會館剛來一個三十幾歲吃安眠藥自殺的女生,其實我前幾天才想要這樣,一定要把我的藥收好!」
許伊妃(左)童年時,母親(右)離家1年,造成她心中創傷,直到透過諮商,才打開和母親的心結。(許伊妃提供)「我從終點發現不要這樣的人生,才想:前面要做哪些準備?」確診憂鬱症後,許伊妃服藥、諮商,如實面對自己本來的面貌和缺憾:「以前我是個很愛抱怨的小孩,常跟我媽吵架,覺得全世界我最慘。」父親經營連鎖通訊行起家,卻在她4歲那年因六合彩賠光家產,負債千萬元,許伊妃和哥哥姊姊一夕從桃園豪宅搬進阿嬤家。父母分居後,掛名公司負責人的母親南下躲債,銀行、私人討債公司陸續上門,阿嬤叮嚀許伊妃,下課回家看到陌生人,要假裝自己住樓上;接到要找許先生(爸爸)的電話,也要說沒這個人。
一晚母親難得回到阿嬤家探望孩子,承諾不再離開,許伊妃開心地抱著媽媽的手入睡,半夜3點半醒來,卻發現媽媽又已離開,她嚎啕大哭到近乎昏厥,被遺棄的恐懼在生理時鐘上留下刻度,時至今日,她夜裡仍常在同一時間驚醒。1年後父母正式離婚,要孩子自己決定跟誰,許伊妃選擇跟阿嬤:「不是爸媽不要我,是我把他們兩個給扔了。」
許媽媽說:「她跟諮商老師說出心裡話後,我才知道她把所有不愉快都怪在我身上,因為我在她5、6歲的時候離家,其實就那麼1年,竟然讓我們關係搞得很差…那年我剛離婚,是我最痛的時候。本來想說1年很短,事後才讓小孩知道什麼是離婚、媽媽為什麼去外面工作,以為她都能理解,沒想到竟然傷害了她。」
許伊妃的右手上,有個大大的蝴蝶結刺青,其中刺有爸媽、兄姊的名字,象徵家人和自己緊緊相繫。許伊妃則說:「小孩要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是很難的,我是個激進分子,以前會離家出走、愛作怪,這大概就是我表達需要被重視的方式。」國中時她經常蹺課,高中甚至因多次遲到而被退學,直到16歲那年鄰居姊姊車禍意外過世,她跟著阿嬤到殯儀館協助後事,才找到人生志向,喪禮一結束,就報名大體化妝和縫補課程。「第一次上課的錢是我阿嬤付的,連我爸媽都不知道…因為是阿嬤在照顧我,也是我覺得我阿嬤比較有錢啦。」她大笑。
後來她一路從櫃台小妹做到禮儀專員,能在殯儀館抱住家屬大哭,也會幫沒有子孫的亡者捧牌位、為無人祭拜的亡魂點香環,「亡者沒有小孩,我就當他孝女,每天幫他換水、摺蓮花,或是親手做卡片給家屬…我很愛我的家屬,愛是無所求,講白話就是我爽就好。」許伊妃說。能無私給予,除了個性雞婆,骨子裡多少也是為圓自己的缺憾:「可能因為自己以前沒有,所以更覺得如果有人陪他,那他應該會很開心、很滿足吧。」
直到罹患憂鬱症後,她才從對父母的怨懟中脫身。「以前我不知道怎麼跟我爸相處,因為沒人告訴我爸爸是什麼。」上國中後,她第一次搬去和爸爸住,常蹺家找朋友打電動,只有要學費或送便當時,才會打給爸爸。「我生病之後,有一次他騎機車來載我,把好的雨衣留給我穿、自己穿破的雨衣,我才知道他其實一直在用他的方式表達對我的愛…現在想起來,他讓我最佩服的是,當年他負債千萬元,都沒有跑路,到這幾年才把債還完,也沒有要我們幫忙。」
跟媽媽則是仍在吵鬧中包容彼此。側訪許媽媽這天,許伊妃不時插話,控訴媽媽過去吵架時如何賞自己巴掌、摔爛電腦,媽媽反嗆是許伊妃太情緒化,2人嘴上互不相讓。但採訪期間,許媽媽因椎間盤突出住院開刀,許伊妃卻又特地在繁忙的行程中抽空陪病當看護:「我知道她進去開刀房前沒看到家人會沒有寄託,所以我就親她的臉,跟她說:沒事、我會在外面等妳。」
又如某天她為接送小事和媽媽吵架,一下車立刻傳訊道歉,「我想如果等下車子開出去怎麼了,我會不會後悔?如果會,就沒什麼好計較的。」許伊妃說。
從終點重生後,2018年許伊妃放下作家頭銜,隻身赴日圓留學夢。「我追蹤日本送行者學校很久,有次校長木村光希來台,給我1小時,當時我日文50音都還學不全,用Google翻譯跟肢體語言,90度鞠躬,跟他講我有多想上他的學校,學校原本不收外國人,他說:『搞成這樣我不得不收妳。』」她說起留學過程如一部勵志偶像劇:「去的第一天當然都聽不懂,後來我就加倍,早上語言學校,下午送行者學校 ,晚上去拉麵店打工,越來越聽得懂,畢業典禮那天校長還哭了。」
許伊妃取得日本納棺師執照後,曾請媽媽當模特兒、示範納棺流程,她坦言過去無法想像有天要為家人送行,但現在懂得即時說愛,就不會太過遺憾。(許伊妃提供)2019年許伊妃考取日本納棺師執照,隔年回台創業,又成立「台灣終活規劃協會」,推廣在日本學到的生前規劃及告別觀念。「日文的終活,指的是規劃人生終點,我更喜歡把它解釋為『終於懂得怎麼活』…以前我很怕別人知道我家道中落、從公主變醜小鴨,15歲就提LV包,以及後來治療(憂鬱症)的過程。直到我把身上所有東西都丟掉,整個人剷到趴地,才從過日子變成懂生活。」過去她出門必上紅唇濃睫放大片,如今面對鏡頭則多脂粉不施,素顏更顯一雙大眼澄澈清明:「(生病後)把自己重組的過程,讓我知道『如一』是多麼重要的事情,要表裡如一,你才會喜歡你自己。」
如今人生還有什麼放不下嗎?萬一某天真的猝逝。「我的告別影片交代了我的公司,把想做還沒做的事錄在裡面,希望看到的人可以繼續幫我完成,對家人反而沒有太多話要說,因為平常都講了。」而她也不再害怕和家人告別:「以前很怕我爸走掉,覺得好多事沒有跟他完成,但現在我不怕了,因為我盡力在達成,不敢說都有做到,但有盡力在縮小遺憾。你說他走我會不會難過?一定不捨,可是不會那麼痛苦了。」
許伊妃(中)平日素顏,27歲生日這天難得穿上華服、化上全妝,對她而言,生日如忌日,必須把握機會,做當晚最耀眼的星星。今年9月8日,許伊妃邀請我們參加她的27歲生日派對,賓客dress code是全身黑,她自己則穿一襲金色露背禮服亮相,要做最閃亮的那顆星:「生日即忌日,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啊。」她大剌剌地笑,生日快樂,忌日也快樂。
許伊妃小檔案
- 年齡:27歲
- 經歷
- 16歲考取喪禮服務丙級證照
- 23歲錄取日本送行者Okuribito學院,是第一個外國學生
- 24歲考取日本納棺師執照,為首位取得證照的台灣人
- 26歲創業「和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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