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話慢條斯理,但也許因為勤跑田調與工地現場,72歲了,仍走路飛快,高她半個身的園區主管,在一旁邊點頭筆記、邊小跑步。繞了一圈,好不容易,請她在明池主景站定,她尷尬做了個鬼臉,手併腳一躍,我們還來不及溝通表情姿勢,她又被池岸新來的鵝吸引跑開。
去年底,國家文藝獎名單公布,建築類第一次頒給景觀專業的郭中端,消息一出,臉書一片慶賀。孰料,年初全國建築師公會發函國藝會抗議,理由是郭中端沒有建築師執照,不應該稱「景觀建築師」,也不應具資格拿獎。國藝會隨後發出國家文藝獎不等於建築師執照的聲明,但風波也道出,三十多年來,郭中端與景觀設計在台灣發展的艱難。
今年國家文藝獎雖有爭議,但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阮慶岳認為,這是近十年國家文藝獎建築類頒獎頒得最好的一次,「成就一個建築,不只是建築師,還有景觀、結構等,這是一個重要的告知。另外,建築主體弱化、生態自然變得重要…郭老師從冬山河開始,就堅持這個信念,而且一以貫之。她不追逐名跟利,而是好的景觀、人與自然的關係。」
「(中冶)事務所這十年才穩定發薪水,之前薪水是輪流發,結婚有小孩的人先付,還沒有的人先一半或隔月,」郭中端苦笑,中冶1992年成立,隔年開工,之後一直維持十多人左右的規模,前期財務狀況有賴資深同事協調,她自己則薪水掛零,全家經濟支柱是在台灣建築相關科系任教的先生堀込憲二。
除了收入不穩定,景觀案子招標,常常指名需要建築師、土木技師、水利技師、水電技師、空調技師,就是沒有景觀專業,還要透過景觀學會特別爭取。更別說在建築、土木技師公會兩大勢力下,景觀師、景觀技師認證一直設立無門,《景觀法》在立法院總是排在《國土法》之後。
即便郭中端曾參與像冬山河親水公園這樣一個台灣景觀的指標─宜蘭最出名的建築師黃聲遠曾說,沒有冬山河,他絕對不敢來宜蘭;台中花博策展人、景觀設計師吳書原說,直到來冬山河考察,才第一次感受景觀設計這個專業的存在─她面對的,卻是五年的官司。
郭中端(左)與先生、前中原大學建築系主任堀込憲二(右)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相識。「那時老公都要跟我離婚,他受不了,要回日本去。」往明池的路,勾起郭中端最不堪的回憶,她像消了風的皮球,聲音越來越低。打官司最低潮時,明池森林遊樂區已動工,她總是搭最早的火車到宜蘭,再跟廠商的小發財車入山,那是她最喜歡的路,沿途有柳杉、楠樹、青苔與風。下雨停工,她就一個人在園區走,想著園林可以怎樣設計、九芎要落在哪裡。
不願回憶官司細節,她只說很痛苦、很屈辱,不明白熱血回台,想為台灣環境做事,究竟哪裡出了錯?她還邀請她的學長、日本有名象集團創辦人來台合作,不賺錢不要緊,至少有事能直通縣長辦公室。那幾年,郭中端駐紮冬山河,同學看她沒東西吃,買來許多媽媽麵,她就地撿些皇宮菜煮來吃。一次,凌晨四、五點,她發現死雞、死鴨流過,馬上通報陳定南,兩人當天就上山巡查。但縣長換人後,設計想法不同,延遲的工期,沒有明確的公文,種種認知落差,演變成她與縣政府雙方互告。
打官司最低潮時,郭中端經常一人在明池森林遊樂區監工,老員工都認得她。官司五年後才以和解作結。公部門案子不賺錢,還被告,怎麼中冶一路走來還只接公共工程?郭中端的堅持有些負氣。差不多官司開始時,卑南遺址公園招標,卻沒有公司想承接,「那是台灣第一個遺址文化公園,怎麼可以沒有人接?我開始有一個想法:我們不一定要做最賺錢,但一定要做台灣第一—第一個發現環境好的點,把它彰顯出來。…反正冬山河的窩囊都經歷過了,一定可以撐下去。」一度瀕危的婚姻呢?「好在,研究卑南文化時,認識一位台大老教授,冰箱一打開,裡頭全部啤酒,憲二老師(先生)也愛喝啤酒,兩人就很談得來。」
問郭中端景觀到底在做什麼?環境美化、生態工法、庭園造景?找不到明顯的風格,好難跟讀者介紹她的作品。她沒有生氣,慈藹地指著堤岸已被野草、青苔覆蓋的卵石解釋:「景觀其實是因為建設破壞才出現的工作。建設常常是為了配合人的效率與方便,今天要開一條路,兩旁至少5公尺都會遭到破壞…如果我們做的事,對自然是溫柔、協調的,癒合就比較自然,像我們受傷開刀,癒合的程度跟手術開刀技術也有關。」
景觀設計師吳書原非常喜愛郭中端在新竹護城河的親水再造工程,「首爾清溪川是水泥『控』出來、非常硬的都市空間、假的自來水流,護城河是不同層次,你看它沒有追求任何形式,它的草花灌木喬木、它的橋與護岸都是當地原本的石頭,還有它用的步道材質,所謂固化土,就地取材,不用再刻意找洗石子的建材…我現在去新竹,還是會刻意去散步,這麼繁忙的都市裡面,竟然可以出現流動的藍帶、流動的綠帶。」
郭中端並非從小就立志往景觀發展。她在台北溫州街長大,從小熱血,為了保護弟妹,跟男生打架,壁報寫滿發揚正義的話,父親氣得常罵說要抓她去丟在瑠公圳。家裡不同意她當記者,剛好同學的父親是建築師,工作室帥氣的模型,讓她心生嚮往,大學志願全填建築,最後上了淡江,成為班上唯一的女生。一次幫足球比賽加油,不滿一樓別系同學挑釁,她從二樓一跳成名,又成了校園俠女。
勤跑田調與工地現場,郭中端走路飛快,完全看不出來72歲。72歲了,她還是當年那個俠女,提到國際情勢,精神抖擻,「(如果打仗)同事要我趕快買機票回日本。我說,買機票?買機關槍才對喔。我都這年紀了,應該衝進去打一打,人生最後一次射擊。」
1949年在母親胎中從福州來台,郭中端不像她的北一女同學,人在美國每天在LINE群組罵政府,嚮往兩岸一家親。她的父親是浪漫愛作畫的公賣局職員,戒嚴時期,父親貪圖中國的畫具,跑一趟香港,回來被修理,鬱卒退休後,胃癌很快離世。母親多少耿耿於懷,在小孩離家後,將房子租給年輕人,限黨外人士,還告誡他們不要去中國。1971年,她到日本求學第二個月,台灣退出聯合國,她震驚又茫然,人在異鄉,驚覺別人不知道台灣這塊土地,她意識要更清楚知道自己是誰,之後每年暑假回台灣收集資料,三年後她念博士班,開始在日本雜誌《都市住宅》介紹台灣。
郭中端(中)就讀北師附小時。(郭中端提供)那是戰後日本一本探索世界聚落型態的前衛雜誌,介紹摩洛哥的沙漠住宅、希臘的白屋等,她在日本研究聚落,也學著從外國的角度認識台灣,她第一篇就介紹九份,遠早於電影《悲情城市》之前,大受歡迎,陸續又寫了馬祖、白沙屯媽祖遶境等西部沿海小鎮。解嚴前,資料沒開放,她得走訪各單位要圖,外省菁英家庭的小孩終於有機會認識地方鄉鎮,最深刻是她走了7次的白沙屯媽祖遶境。一回,擲筊3次,媽祖堅持要過濁水溪,「擲筊的人氣死了,竟然跟媽祖說,出了事祢要負責…結果大家下去,水就退了,像摩西過紅海。」
地方與神明,人與自然,她漸漸明白,聚落的型態跟地景有關,人們說都市規劃,其實真正要關注的應該是環境,都市、小鎮都是環境的一環,至此也大抵確立她的「景觀」,不只是庭園造景、不是建築,而是整個環境規劃。
半世紀過去,白沙屯媽祖遶境從30多人隊伍,演變為有香客大樓的大型活動,她要同事參加,也感到樸素的消失、環境巨大的轉變,越想越感傷,「海邊建了那麼長的堤防,媽祖方便上岸嗎?」
不變的是公部門案子的挑戰。幾次跟她場勘,一個公園可能因為民眾要帶自己的冰箱、椅座來泡茶,7年仍難以動工;一條汙水整治,可能因工程期礙到居民停車,被民代抗議,款項遲遲不發下。問她何以不厭其煩,她沉默一陣,「那次掉到水裡,給我很大的覺悟,我一直覺得不只我自己,我應該要對那兩個走掉的人有責任,所以,我會鼓勵自己努力工作。」
郭中端(後)回台參與冬山河改造計畫時,女兒(前)剛出生。(郭中端提供)郭中端的時間和精力都給了景觀,最忙時,女兒剛出生,台日兩頭跑,她搭機時都在擠奶。事務所收入不穩,甚至沒錢讓女兒念完幼稚園最後一學期。後來讀日僑,學費便宜,但日本對媽媽的各種開會要求,讓職業婦女苦不堪言。只是忙到再晚,她還是會凌晨五點起來做便當。問她是日本媽媽那種便當嗎?她有些心虛又得意的笑:「創新便當?前一晚出去吃的菜飯,剩下的裝一裝,但我會想辦法做得又快又有一點美感。」繞過遺憾的問題,她叮囑我們,陪伴小孩是很棒的事,「再黏也不會一輩子。我的小孩我都沒有仔細看她,就已經長大了。」
念藝術史的女兒,跟媽媽一樣獨立,畢業後自己飛法國,現定居日本。提款卡都不會用的郭中端,每天出門靠的是從大學教職退休的日本先生,「今天出門,他給我2000,平常1000。所以,我現在的荷包有2000。」說著,她自己笑了起來。
大學時,她崇拜女建築師修澤蘭,想靠自己做所有事,在男性居多的工作環境,她一直留著短髮。沒想到,在日本一次大病,她跟研究夥伴結了婚,她支支吾吾,「沒辦法,生病了,我想說找個人嫁一嫁,就他了。我還跟他吵說:『你不要可憐我。』」後來病好了,兩人成了歡喜冤家。
60多歲時,她因乳癌動了手術,先生婉拒學校留任,選擇退休回家照顧她。生死關頭,她想自己前半生背負著離世兩位同學的責任而活,這份責任已了,接著該為自己而活了吧?「結果,我想做的還是工作。」
郭中端總精神奕奕,活力充沛,問她可有養生之道,她笑說自己才不管什麼養生,儘管至今還在接受癌症治療,膝蓋、肩膀也時常負傷,每天在外跑,回家都半夜了,「或許認真工作,就不會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