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他在香港《蘋果日報》開專欄,過往20餘年,他彷彿氣象播報員,在文章感受著城市寒暑與人情冷暖,即便香港最風雨飄搖的時刻,也未缺席。2015年,他因雨傘運動移居台北,仍心繫香港。2019年反送中的那一陣子,他臨睡前,仍拿著平板,盯著故鄉的網路直播,「好慘哇,在那一兩年間,每一個晚上不敢睡太熟、睡太早,因為越是晚上,越會出事。事情很荒謬,荒謬感讓自己很刺痛,每天起床,趕緊看新聞,看今天發生什麼事情?看完還要寫專欄,那等於看完恐怖片,明明是很怕,明明很恨魔鬼,但你還是要用X光片照一下魔鬼的成分,用放大鏡放大它,然後用自己的手把文章打出來,試問這個指頭是不是痛到椎心?」
2020年6月,林夕(左)在台北自由廣場出席反送中1週年活動。 再痛也要寫,因為是深愛過的城市。本名梁偉文的他,少年時代喜歡林振強的歌詞,加上讀簡體版《紅樓夢》,「梦」(夢)字拆開,「林中夕陽」的意象太美,便以「林夕」當筆名寫歌詞。他不止一次公開喊話,寫詞是他的第一生命,但若擔心失去填詞工作,而選擇緘默就違背初心,他在專欄針砭時政,為香港人撐起雨傘,觸怒中共,歌曲一度從串流平台下架,中國歌手在節目唱他寫的歌,螢幕顯示作詞人是「佚名」,林夕被取消了,此後,香港便沒有了夢。他說被佚名是一種光榮,「即便不能改變世界,也不要被這個世界改變。世上的怪獸都很容易引誘我們妥協,千萬不要被進擊的巨人踩扁。」
那些年他為新聞直播中的香港同胞流淚,也為母親的離世而哭。反送中之後是3年大疫,2021年3月,母親因為急性肺炎,入院4天就過世,在情歌裡寬慰痴男怨女放下的K歌之王哭到抽搐,像個孩子轉頭問身邊的人:「會過去的嗎?我會放下嗎?」時間如何爬過他的皮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只能努力過活,拚命無恙,無非要那些離開的人想念他的善良。
其後,他的創作量銳減,2020年至今,不過40餘首,他變成華語歌壇的某種老朋友,他自嘲現在應該沒人敢找他寫歌了吧。然而他並沒有閒著,養魚養植物,追劇也追星,訪問前3天他窩在家中沒開口講一句話,都在看《東京喰種》的動漫,線上一邊看,一邊Google劇中出現的文學掌故。
年過6旬的他迷上了韓團BTS(防彈少年團),會對著MV的偶像手足舞蹈,往日是大明星送他公關票請他去聽演唱會,但BTS首爾演唱會,台灣戲院同步直播,他跟眾多粉絲線上搶票,開演前,興奮得心跳。他說在路上散步或者旅行哼的是BTS的歌,問:「你不會還偷偷替他們填詞吧?」「算你厲害。」他嘿嘿笑著,沒否認就算是了。
「過去抱怨生活太忙了,現在其實很多東西纏得我一刻不得閒,像是我們桌上的碗很厲害,我會看著它的紋路,分明是礦物質,不知道要燒多少次,才會有這樣的紺紫色。這碗是新品,但現在的技術和處理,以前是做不到,現在的顏色剛剛好,」他一手叼著菸,一手端起茶碗把玩,「你看這個碗,很美。我不會因為現在工作比較隨性就比較悶,我不是天生工作狂,而是『追求美的東西』就是我的工作。寫歌詞是追求美,寫專欄,即便針砭時事,那也是一種道德的美。」
盯著茶碗的眼睛都放出光芒,身為佛教徒,他在歌詞要痴男怨女遠離顛倒夢想,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然而他的歌詞也極其戀物,背了10年還不爛的背包,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卻仍然溫暖。「你不是說害怕悲劇重演,越美麗的東西越不可碰?身外物的捨得與不捨得怎麼拿捏?」「戀不戀物跟情感沒有矛盾啊,感情不是唯物,如果你希望它跟這個美麗的碗一樣永遠不變,感情就別談了吧。人會不斷地在某個地方某個方向轉變,不轉變就不有趣,人情世故會轉變是應該,也是必須的。」
給生活撐起的一葉舟,有古玩有BTS有花花草草,當然也有書法。早年他只能面對家中的螢幕和鍵盤寫歌詞,電腦壞了,他半個字也打不出來,然而如今,他專注地寫字,若無所求,反而有多得。自己從壞習慣解放出來,也把那些文字從旋律解放出來,「起初就是愛看,街上看到好看的招牌,睡前看帖,手指也會不自覺地比畫著。」迷上書法是最近3、4年的事,時間重疊人生低潮,問書法可有轉移他對香港的焦慮和喪母的心情?「即便不是寫書法,我隨便一個碗都可以轉移心情,當有些事情在心裡面就是在心裡面,它不會隨著時間淡去,它會惡化,但你不用一直掛在唇邊,起碼要讓它不影響日常的情緒。」
他引領我們看展,字畫中,他將林憶蓮〈至少還有你〉的歌詞填進一隻水墨鯨魚的肚子裡,下方寫著:「哪怕人潮如孤獨深海,哪怕知音快要滅絕,能聽懂我52赫茲心聲的,至少還有你」,他也用宛若席德進的水墨詮釋王菲〈紅豆〉裡被情人看透的風景和細水長流,深深淺淺,濃淡不一。他也懸腕寫一個大大的「追」字,一撇一橫,一氣呵成,模擬張國榮歌聲裡的迫切,只想追趕生命裡1分1秒。
林夕(右)的歌詞和王菲(左)空靈的歌聲合作無間,他曾說:「我與王菲是沒有名分的夫妻。」(翻攝網路) 「每一副字畫都有設計感,回應歌詞某個有關的意見,那時候為什麼會拿起毛筆這個工具,是因為書法的傳統都讓我們搖頭擺腦,不是對聯啦,就是詩詞歌賦,我沒說那樣不好,只是讓毛筆書法藝術有點限制了。」
林夕將林憶蓮〈至少還有你〉的歌詞填進一隻水墨鯨魚的肚子,他說鯨魚可以排名他最喜歡的動物前5名。(亮光藝藏提供) 「會期待讀者站在這邊,腦海不要有任何的聲音嗎?因為我現在腦海都是王菲和張惠妹的聲音。」「我腦海出現陳其邁的靈魂歌手。」上一句正經話,下一句無厘頭,忍不住又說:「你真是一下子黛玉和妙玉、一下子劉姥姥欸。」
「我還是不喜歡…姥姥。她那麼老,我寧可當王熙鳳。」
「你可以不要瞧不起老人好嗎?每一個賈政都曾經是一個賈寶玉欸。」「我知道啊。我哪敢瞧不起人家啊。瞧不起人家是中共的大外宣嘛,王志安啊,王八蛋,我哪敢?!我小時候很喜歡劉姥姥的,只是當不成賈寶玉,也要當王熙鳳,拿著風月寶鑑,那個玻璃心肝對不對。」
「你在書中口口聲聲說做人要知情識趣,但像《紅樓夢》說的『知情更淫』不是更好嗎?」
「但知情更淫傷肝啊。小時候聽人講『知情識趣』,評價都是不好的,彷彿被議論的人城府深,很會算計。不懂人情世故有他可愛的一面,但我怕他難以活太久。不是因為生存不下來,而是會悶死在童貞當中。」
「但知情識趣就還是會顧忌太多,不覺得在人際關係要求面面俱到太辛苦嗎?」
「在人際關係當中,你沒有顧忌,沒有生存感和危機感,那就不好玩了嘛,人際關係有趣的地方,就是不奉承、不用逼迫的手段,而能夠享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這才是我們值得學習和享受的地方。另外,知情識趣,拆開來,知識和情趣,人生就是活在一家情趣店裡,一個人要活得有趣,你才會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值得的。做人不能故意讓自己無趣。很多事都是自討無趣的。」
是啊,他真有趣。訪問拍照的空檔,他拿出松榮堂的香粉,擦在脖子、手背上,笑說他要補妝了。說話喳喳呼呼,動作大開大闔。他曾在訪問的時候說,寫詞的時候,他會把對人生最深刻跟珍貴的感悟留給陳奕迅。不知是陳奕迅用嘴唱出了他的心,還是他像是一隻鬼附了陳奕迅的身,寫了深刻歌詞,2個人的動作、神態幾乎是一模一樣。
陳奕迅(右)唱的〈Shall we talk〉歌詞,花了林夕(左)十天去琢磨,他說陳奕迅用嘴巴唱出了他心。(翻攝Sohu2) 他轉身問一旁同事還有什麼可喝的?同事拿出一罐綠茶說喝這個,他搖晃手上的烏龍茶,浮誇地說:「為什麼要我喝那個茶,我這個還沒喝完啊,你以為我這麼好掌控的嘛!你以為我是小草嘛?我是老樹!」我們說要不要到洗手間拍照,裡面有木雕的鶴,有浴缸,可以像陳奕迅一樣躺在浴缸拍照,耽美的他喊:「不要!那個浴室磁磚的紋路那麼醜。」林夕說,他不跟我們進浴室。
林夕3月1日到24日在台北亮光藝藏舉行書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