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小丑裝扮的過程,也是卸下武裝的時候。馬照琪在演出小丑時,釋放了自己的另一面。採訪那天,馬照琪裝扮成小丑「叮咚」,她慢慢地畫上眼影與誇張腮紅,充滿喜感的叮咚出現了。攝影記者請她即興演出,她就地取材,剛爬上圓球就摔個四腳朝天。再爬一次吧!唉呀,又摔了。彷彿聽見觀眾驚呼,叮咚抬起頭,臉上掛著笑,眼神卻是辛苦的,她比出大拇指,像在說:「放心啦,我沒事。」明知是場表演,我們笑著笑著卻有點鼻酸。
卸了妝,馬照琪又靜成一池湖水,波瀾不興。隨著我們丟出的問題,她溫和應答,經常以「嗯」「呃」作為發語詞,好似想爭取幾秒鐘時間,才能給出深思熟慮的回答。眼前的女子好平靜,她真的是那糗態百出的叮咚嗎?她說自己個性內向,那叮咚呢?馬照琪笑了:「她不會想太多,聽到什麼就馬上去做,所以常搞錯,常沒站穩就跌倒,或是衝進去才發現走錯房間了。」跟妳像嗎?「有耶。就是某一部分的我,很衝動沒想太多就去做了。」
馬照琪與自己的小丑角色「叮咚」有極大落差,一換上小丑裝,整個人蹦蹦跳跳。所謂的「衝動」,最近一次就是去學小丑醫生的專業。2013年,是馬照琪人生最低潮的一年。彼時,她已是國內知名的小丑戲劇表演者與編劇導演,連續幾年的大型製作,讓劇團有如緊繃的弦,輕輕撥弄就可能斷裂。也是那時候,她正視自己與丈夫漸行漸遠的關係,結束5年婚姻。馬照琪決定休團一年,團員們暫時解散,隔年,她飛往法國微笑醫生協會,進修小丑醫生課程。
最灰色的日子裡,小丑醫生成為救贖她的陽光。2014年4月到9月,馬照琪泡在小丑醫生裡,每天8小時,課程與醫院實習交錯進行,課程包括操偶課、面具課、音樂課等小丑表演專業,以及兒童心理學、基礎醫療、醫院運作、如何與寶寶互動等。那也是馬照琪認識最多「疾病」的日子,但他們面對的不只是教材裡的生澀學名,更是一床又一床真實人生。
沙丁龐客劇團的創團作品《在世界的房間》取材自法國小說,馬照琪戴著紅鼻子演出獨自住在病房中的重病小女孩,許多觀眾笑著笑著,最後就哭了。(沙丁龐客劇團提供)她始終記得其中一天。病房裡的孩子已是植物人狀態,爸爸在一旁守候,看到小丑醫生進房,爸爸搖搖手:「不需要。我兒子看不到也聽不到了,不需要了。」夥伴沒有放棄,輕輕回話:「沒關係,我們吹奏一首音樂就好。」病童爸爸才勉強點頭。「唱著唱著,我們發現爸爸的肩膀開始顫動,他掉下了大滴的眼淚⋯」在輕柔的兒歌中,眼淚沒有停止,他們在音樂中慢慢退出房門,夥伴抽了一張面紙給爸爸,拍拍他的肩膀。
也是在那個當下,馬照琪感覺到,小丑醫生陪伴的不只是病童,還有長期陪病的家人,甚至鎮日承受高度壓力的醫護人員。小丑醫生的出現,或許都是舒緩情緒的時刻。在小丑醫生課程結束前,馬照琪就決定回台後要推動專業小丑醫生,也是在同個課程上,她認識了後來的伴侶Luc Ducros,2人一起回到台灣。
41歲那年,馬照琪(右)當了母親,她與伴侶Luc(左)的女兒才2歲多,但也悄悄改變了馬照琪,如今表演時,她的眼光不只落在病童身上,也關注著陪病的父母。2015年,馬照琪與法國微笑醫生協會合作,引進專業小丑醫生培訓系統。每位小丑得接受至少3個月完整表演及基礎醫療訓練,課程講師除了表演者,也包括醫護人員。完成課程後,小丑醫生也必須經過評鑑,才能固定進入醫院演出。2016年,紅鼻子關懷小丑協會成立,目前約20位小丑醫生在線輪值,每週固定到台大兒童醫院等5所醫院演出。
但走進醫院、面對生死,小丑難道不會有創傷嗎?馬照琪坦言,再堅強的人,也有情緒潰堤的時候。因此,培訓課程包含如何面對悲傷與死亡,小丑醫生也必須定期參與團體課程,促膝分享經驗,快樂的、悲傷的、痛苦的、困難的都可以討論。孩子的笑聲,也是小丑醫生的憂鬱解方,「當病童跟我們一起笑的時候,就已經得到某一種釋放了。」
馬照琪的小丑叫做「叮咚」,「她是個很正能量,但又常搞錯方法,無厘頭的女孩」。病童媽媽王侑萱也曾經是靈魂飽受摧殘的陪病家庭,她的兒子葉道瑝5歲確診腦瘤、7歲過世。她記得,葉道瑝最討厭住院,每次住院就大吵大鬧,「後來他的病情急轉直下,走路會搖擺、呼吸也會喘、手開始抖,他很會組合樂高和畫畫,但突然都做不好了。因為用類固醇,樣貌腫脹,他常躲在被子裡哭,說自己好沒用喔!頭也變得好大,乾脆死掉算了,那時他才國小一年級。」
王侑萱嘗試許多方法,仍無法建立孩子的自我認同,讓她非常痛苦,「我知道孩子會走,我只能想怎麼讓他好好走。」葉道瑝過世前3個月,小丑醫生出現了,那天正好是馬照琪與Luc Ducros的組合,「道瑝看著小丑醫生,3個人突然笑了,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不可思議的火花,或許是小丑的滑稽、或許是現場的驚奇,葉道瑝那天晚上對王侑萱說:「媽媽,我今天好快樂喔。」
過去,葉道瑝只要北上住院治療,就是恐懼的開始。「我們從台南搭高鐵到台北,一路上,他會問,媽媽,還有幾站?蛤?只剩3站喔……轉捷運到台北榮總的路上,他也一路問,然後就默默掉眼淚。」但遇見小丑醫生的那一天起,葉道瑝開始期待與小丑醫生見面,還央求媽媽幫忙準備小丑服裝,他會陪著小丑醫生一起巡房,還準備好小禮物給其他孩子。
已離世的葉道瑝是馬照琪印象最深刻的病童,會自己裝扮成小丑,跟著小丑醫生一起表演。(紅鼻子關懷小丑協會、王侑萱提供)自卑的小孩開始有了自信,他不再覺得自己沒用,原來自己也能是顆開心果,其他病房的病童也搶著跟葉道瑝拍照握手。有次,全家到溪頭露營,見路上滿是遊客,葉道瑝突然搖下車窗對遊客們大喊:「嗨!大家好!我是葉道瑝,你們好!」路人們顯得一頭霧水,有人理他,有人不理他,沒想到葉道瑝突然又蹦出一句:「我是大明星喔!我要去天堂囉,拜拜!」
每每回憶此事,王侑萱眼淚就汨汨流下,但再抬起頭,她是微笑的,「他的最後3個月充滿笑聲,他成為自我價值感非常好的小孩,驕傲地到天堂去。」王侑萱還想做更多。葉道瑝離開後,王侑萱整理孩子的畫作,記錄下葉道瑝的紅鼻小孩故事,計畫與紅鼻子關懷小丑協會合作繪本,繼續傳遞小丑醫生的故事。
小丑醫生不向醫院與病童收費,因為馬照琪相信,笑聲與戲劇都不應該是奢侈品,他們只能努力募集企業與民間贊助,期待培訓更多小丑醫生、進駐更多醫院。但這一路並不容易,有人質疑,不就是一次性表演嗎?並非如此,小丑醫生經過專業培訓,與病童間更是長期關係,有些病童住院短則數日、長則數月,馬照琪很堅持,每週要有固定的演出,「這是陪你一段,不是陪你一次。」
1999年,馬照琪曾進入法國賈克樂寇國際戲劇學校,她也是在此學習小丑表演,並以此為志業。(沙丁龐客劇團提供)小丑,改變了醫院裡的病童。小丑,也曾改變過馬照琪。
馬照琪成長在資源豐富的家庭,從小就是好學生,北一女中、台大經濟系畢業後出國留學。該是人生勝利組吧?馬照琪搖搖頭,「外人看我很順遂,但其實我很自卑,對於自己的一切,成績啦、外貌啦,都有很嚴厲的批評。」家教甚嚴,她也律己甚嚴,坦言自己追求完美,「好比說,考了第3名,我會覺得自己怎麼考不到第1名?為什麼是99分,而不是100分?」
但她是喜歡表演的,即使平時內向,舞台卻總能喚醒她的靈魂。應和著傳統價值觀升學,大學時,她才一點點追逐自我,成天泡話劇社、電影社。1997年赴紐約大學進修教育劇場碩士,1999年進入法國賈克樂寇國際戲劇學校。
當時最後一門課是「小丑」,同學戴上紅鼻子後,表演都讓台下哈哈大笑。但是整整2個月,不管馬照琪再怎麼用力演出,台下都是一片靜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不好笑。」年終晚會上,只有她沒有演出片段,老師臨時派下任務,「妳擔任主持人的小助手。」「那我要做什麼?」「負責翻譯主持人的所有台詞。」「翻譯?可是我法文很爛耶!」「不是,妳把法文翻譯成中文。」
太荒謬了。馬照琪是唯一的亞洲學生,她內心吶喊:「全校只有我聽得懂中文啊!」但乖乖牌就是乖乖牌,她還是聽話,「我在台上,很認真很乖的把主持人的話翻譯成中文。結果,每一次,只要我一開口,台下就笑得東倒西歪。」憶及當時,她眼睛晶亮,「因為太荒謬了,看到一個小不點的東方女生很認真很嚴肅地用大家聽不懂的語言解釋事情,全校都笑成一團。」
「從小到大,我一直試圖當一個乖乖牌,當一個會念書的女生,當一個很聰明的女生,然後就一直想要維持那樣的形象,但是深入去探索我自己,我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沒有任何準備,沒有任何設計,馬照琪反而解放了,「因為出糗,呈現出自己真正的樣子,觀眾感覺到連結,就笑了。每個人都有他不想被別人知道的醜態,但一般人不敢顯露出來,只有小丑敢。」
馬照琪說自己個性其實很內向,現在除了小丑醫生演出,她多隱身幕後工作。彼時27歲的馬照琪,因為小丑,卸下完美的冑甲。眼前的馬照琪44歲,經歷4年小丑醫生生涯,隱隱又有些不一樣了,或許是看過許多充滿意志力的小生命,小丑表演療癒了病童,病童的意志與堅強的父母也回過來澆灌她的生命。
她講起葉道瑝,那是第一個會準備表演給小丑醫生看的孩子,即使體力愈來愈弱,也要跟著巡房表演到沒有力氣的孩子。「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他躺在床上等電梯,準備推進手術室做最後一次腦部腫瘤切除。我們在旁邊演奏給他聽、幫他加油打氣,他還想勉強撐起來,跟我們打招呼……」想起那個片刻,像是自己戳到哭點,馬照琪好似要哽咽了,隨即又克制住自己。
每一次的小丑醫生表演,都讓馬照琪體會生命的重量。她希望繼續推廣兒童友善醫療概念,把小丑醫生帶進更多機構。原本期待能再見,醫生後來告訴她,葉道瑝還是離開了。一起走過的旅程,終究有人會先下車。「我很難過,但也覺得,至少他最後一段路是開心的、是有笑聲的,道瑝媽媽更偉大,讓道瑝最後一段路走得快樂。那個愛,已經超過一切。」像是要振奮自己,馬照琪淺淺笑了,「人生最大的磨難不過就是這樣吧,但他們還能微笑著面對每一天,這麼陽光、甚至給我們陽光,多麼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