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結婚過程,她說曾經有個喜歡的男人問她要不要去舊金山,她沒答應,事後覺得遺憾。「所以明夏問我要不要去舊金山的時候,我心中就想怎麼可能?」她極喜歡明夏的知性,「他生活經驗跟我比較像,他是哲學系,學戲劇又做廣播劇導演和編劇。沒有一個人可以像明夏一樣跟我無所不談,可以聊文學、戲劇,從柏拉圖談到轉型正義。」
陳玉慧成長於新北市中和區, 20歲便到法國學戲劇,從此旅居國外, 本次採訪是她第一次回到童年故居。這一日天冷,陳玉慧穿著灰色長衫、披圍巾,妝髮輕亮如少女,陪我們一邊散步,一邊到新北市中和區水源路尋找她童年的故居。她18歲就離家,20歲愛上一位已婚的法國教授,便去了巴黎學戲劇、當記者。
國外住久了,台灣反變成異國。這3年為了拍電影,待在台灣的時間久了,她喜歡台北六條通的異國氛圍,便在那買了間沒電梯的5樓公寓,結果被朋友嫌太高,爬起來累,於是又賣掉。中和區的路像迷宮,老舊建物林立,鐵皮加蓋常被人嫌棄不美觀,但陳玉慧反而訝異於這裡的熱鬧,讚賞巷弄裡的咖啡館很文青。
童年故居已改建成老舊公寓,小時候愛爬的芭樂樹也沒了,但回憶還在。她說附近曾住著一位將軍的侍衛兵,看她在路邊玩,對她說房間裡有更好玩的,房裡放著會走路的洋娃娃,和印有裸女插畫的跑馬燈玩具,孤獨寂寞的老男人以此引誘、撫摸她,「我那時很小,覺得怪怪的,就逃出去。」
近年陳玉慧(中)因拍攝電影, 有較長的時間住在台灣, 由於長期住在德國、法國, 台灣對她來說有一股異域感。陳玉慧曾經2次被性侵。一次是23歲時,在法國巴黎十六區,被男人持刀割斷脖子上的珍珠項鍊,在她嘴裡留下精液,事後她不斷刷牙、漱口、嘔吐;第二次則是在西班牙,那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搭便車,卻被載到山上性侵,丟在路邊,好不容易等到路人帶她去警局,沒想到,在警員休息室過夜時,警員竟打開反鎖的門,意圖性侵,令她崩潰尖叫。陳玉慧說,人生就像稜光鏡,有很多面相,「也許有一些影響,但不是那麼全部、決然地對你人生有很大的影響。」
有次她做心理分析,被警告遭到強暴的女人,畢生都走不出強暴的陰影,「我覺得這是好大的恐嚇!」她與心理分析師吵架,要對方不要恐嚇病人,心裡帶著問號回家。「我先生說他不覺得,被強暴又怎麼樣?」她仍稱明夏為先生,而非前夫。聊到這裡,陳玉慧眨著眼睛,開心地笑說:「他總是會用他的方式安慰我。」又重複說了3次,明夏對她真的是「特別好。」好到讓她覺得「這不太對吧?」
她的出生也跟性侵有關,父母結婚,是因為母親被父親強暴。名字是身世的縮影,父親謝慶祺跟著國民政府逃難來台,改名換姓,從此姓陳,父親希望她名字有個慧字,母親就取名為玉慧。
成長過程沒有愛。母親因為父親外遇不斷,陷入憂鬱,記憶裡的母親總是關在房裡、躺在床上不能動的模樣,她對此感到恐懼,常擔心以後也變成這個樣子,也說自己從年輕時就容易恐慌,時常擔心流落街頭。
採訪過程中,陳玉慧在筆記本寫下對愛的想法。我問恐慌與恐懼,可曾在離婚後發作?又詢問近況與未來規劃,她心思敏銳,意識到這是在問一個失婚的女人未來如何過日子。「你剛剛的問題都是一般正常思維,我不是正常人,正常人會怕孤獨地老死,像張愛玲那樣。我沒有往那方面思考,大家都往那裡想,表示大家都只有那樣狹隘的想法。」
與明夏結婚後,她曾經邀父母到德國小住,卻因為無法忍受父親說謊,編造自己是有豐功偉業的人,2人起了口角,之後陷入憂鬱。她曾經恨父親,同情母親,「我爸爸甚至還說,他要為了別的女人放棄這個家,這讓我覺得他是個大失敗者。」
8年前,父親癌症過世。她說最後一次見面,父親掙扎起身,她扶起父親,感受這個一輩子不斷外遇的肉體已然無力。「我不耐煩地問他,你現在坐起來了,可以了嗎?」父親又說想站起來,她內心崩潰,手一放,父親就倒了下去,「我很殘忍,我還對他說,你就面對事實,不要對自己說謊。我對他實在太嚴格了。」她語調變得溫柔,父親火化前,她把頭貼在父親冰冷的臉龐,請父親好走。
陳玉慧的憂鬱與恐慌、感受不到愛, 都是來自原生家庭的影響, 創作是她心中最安穩的家, 也是她的依靠。陳玉慧說話如同心理分析師,對自己的分析有邏輯、有脈絡,用字遣詞也精準。她說自己做了太多各種派別的心理分析,「佛洛伊德,榮格,家族排列。」曾經想轉行,但因修課路途遙遠又耗時而作罷。「在榮格分析裡,因為我同情媽媽是弱勢女子,所以我毫無理由地指責我父親、指責男性,可是誰又同情我父親?也許他就是不適合跟我媽媽在一起,也許我該看看我媽媽,是不是該獨立一點?」
她曾嘗試「空椅對談」,一張椅子代表一個家人。她對象徵母親的那張椅子聊起小時候,有算命仙說家中魚缸要換個位子,不然陳玉慧會過得很不好,她說:「我現在過得很好,所以不用搬。」當時對椅子說的內心話,可有親口對父母說過?「沒有,父親走了,沒有機會說,你現在提醒我,我要趕緊對我母親說。」然而母親已經失智、失聰,無法對話,見面只能擁抱。
莎士比亞《馴悍記》裡,男人把驕傲的女人調教成乖順聽話的模樣。陳玉慧則是完全相反,在愛情關係裡,她自認是極難被馴服的人,「可能我喜歡的人,都比較像野生動物,我要去馴服他們。我自己也是野生動物,很難碰到一個男人有馴獸的能力。」
明夏則是她馴養的獸。她完全主導婚姻生活,戲稱2人有「理想之家症候群」,「蓋好了又搬走。」搬家超過5次,2人生活如同旅館房客,分住上下層,「我對他有太多太殘忍的事,我滿腦子都是創作,所以我們浴室是二個洗手台,他刷他的牙,我刷我的牙,我弄好了出去就關燈,他就說:『我呢?』這表示我整個過程根本沒有在關心他。」
話題繞回她右手無名指上的鑽戒,彷彿有些憂傷在上頭微微發光。「明夏求婚時說,保證讓我快樂10年,不,是20年。最後又說一輩子。」她語氣變得遺憾,「可惜最後還是不到20年。」每年情人節、耶誕節都是明夏張羅,現在難過時必須自己拍自己的肩膀。「以前比較少做這件事,因為身邊有明夏。」
這段婚姻裡,陳玉慧與明夏多次分手又復合,最初的婚戒,因為一次吵架分手,她到北京碧雲寺散心,向人揮手時戒指竟飛出去不見了。「那時我心裡面知道,這是預言,就是一定會離婚,但明夏又回來了,我們又換了戒指,(明夏說)那個丟掉沒關係,再買一個。」意識到婚姻已結束,她摸著戒指,顯得有些侷促,「也許應該把它拿下來了。」
她說,創作者必須有自己的空間,有時明夏找她,「我立刻有一個反應是叫他走開,我太習慣講走開,好像在叫貓狗一樣。」2人分手後,明夏說:「妳一直叫我走開,我現在走開了。」
陳玉慧的前夫明夏.科內留斯。(陳玉慧提供)她無意說明離婚的主因,希望我翻書看,書內提到2人都有外遇。我問,是不是不願意說明夏壞話?她才說:「我們之間有個東西斷掉了,就是無條件的信任,我發現他在這世界上還關心其他女人,那對我來說,很多東西就跟從前不一樣了。」她主動提離婚,說自己是女孩心態,想以退為進,希望二人關係能改變,「其實我講的時候並沒有真的想離婚。」
「有一次明夏跟我談是不是真的要分手?他就說:『我真的愛過妳。』我說我被性侵,他就說別理他們,妳是我永遠的處女;我說到小時候媽媽有憂鬱症沒辦法愛我,甚至打我,他說沒關係,妳媽沒給妳的我都給妳。他永遠用這種方式在對待我。」愛是失去後才懂得,「直到有一天我才發現,自己完全忽略對這個人的愛。」
當年登報徵婚,是因為跟一名德國男子結婚談不攏,對方母親要求簽婚前協議,「我覺得對方像媽寶,我很希望他站在我這邊。」現在離婚了,可有考慮來一次網路版的徵婚啟事?「做為一個創作者,我不喜歡重覆。」她說創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也是依靠。當年的徵婚過程,大部分男人都讓她感到無趣,但並非沒有好對象,「說起來也算驚世駭俗,有性關係,但不會想跟對方交往。」
我問人生若能重來,還要不要現在的人生?「要。但如果輪迴或重來,就是要做一條德國人養的狗,因為德國人對狗超棒。」我說,這讓人感覺妳內心還是個希望被照顧的小女孩,陳玉慧「啊」了一聲,像個憂鬱的少女,托腮思索,「是喔?我常常自嘲,這一點是台灣人沒有的。台灣人會把我說的當成是講真的,這可能是我的黑色幽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