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和神桌均由實木製作,黃裕凰不時要扛沉重木料,最重可搬40、50斤。「補習費我一毛錢都不會省,她就不想補。不念書就來學手藝。」父女倆坐一起,大多是黃國豪說話,黃裕凰不時吐槽幾句。「我爸爸會整人,考差就叫我們到工廠搬東西,樓下的搬上去,樓上的搬下來。」4個弟妹拚命往上念,當上牙醫、警察、公務員,「因為他們都不想去工廠。」黃裕凰直率坦承:「我就真的不愛讀書啊!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你叫我做我就做。」
「命帶骨,削袂離。命在骨頭裡,削不掉,生下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黃國豪說的是女兒,也是自己,「落土時,八字命。人出世命就定了。」
黃國豪(左)叮嚀女兒黃裕凰(右)店裡的神桌一定要全榫接,這樣才能耐用、站得穩。出身礦工家庭,他國中畢業就拜師學藝,並非家境清寒,「真的要怪父母啦!說大學難考不要讀高中,高中沒給我讀,你怎麼知道我考不上大學?」語氣藏不住怨懟,「一直講讀書沒用,要我學個一技之長。」
但也許真的天生該吃這行飯,一般木工學徒,國小畢業要熬3年4個月、國中畢業2年半,「我學這個8個月就都會了。」他伸出手比8,中指少了一截。
黃國豪相當有做神桌的天分,8個月就把一般學徒要學2年以上的技藝都學會了。(黃裕凰提供)「當學徒很苦,早上6點起床做到晚上10點。」提到師傅,黃國豪滿心感謝,他卻是不被承認的弟子,「我師傅很疼我,做了2年,本來說好最後半年讓我跟他大哥學裝潢,結果他捨不得放,我只好離開。」
10來歲的孩子獨自在外闖蕩,邊做邊學了一陣子裝潢,又重回老本行,「彼陣神桌卡好賺。」只是學徒沒做滿叫「走師」,「店頭不成文規定,不收走師的人,我就去工廠代工。很奇怪,命很硬,我做一間倒一間。」黃國豪苦笑:「想一想不要害人,決定自己來。」1984年退伍,已經有3個孩子,他跟岳母借了幾萬元大膽開店。
做神桌有一定的尺寸,必須是文公尺上下二邊均顯示為紅字。黃國豪害怕女兒忘記榫接的技術,特別製作多個模型讓她摸索。全盛時期大溪有2、300家神桌店,要搶到客人確實不容易。堂和店面不大,拚業績還是要往外地發展。「批發比較好做,以前沒有照相機,就做小模型用背包揹著,搭火車全省跑,一間一間地問。」外縣市店家通常早有合作業者,「除非價錢很便宜,不然幹嘛要賣你的?都被趕出去啊!鼻子摸摸找下一家。」
黃裕凰國中畢業就在父母親勸說下留在家中幫忙,除了顧店、顧弟妹,也學著做神桌。(黃裕凰提供)創業初期資金不夠,買來的料都要立刻做、立刻賣。「通常木頭晾乾再動工才不容易裂,我沒辦法等,要搶速度出貨,只能土匪做啊!找硬一點、好一點、溼溼做也不會失敗的木頭。」原料價格一定比較高,他花很多心力說服客人買單,「店頭先試幾組,賣得不錯就會跟我們批貨,漸漸就爬起來啦!」
也是恰巧時機好,80、90年代神桌好賣,「一個是大家樂啦!大家贏錢會還願啊!買很多;一個是因為上一輩都生很多,分家出去一定要買。」店裡最多曾請了6、7個師傅,每個人月做10組,月收1、20萬元不成問題。
「那時候我就想到,2、30年後,一個女生如果能賺個5、6萬元就可以養家。而且大家都去念書,這個沒人學,應該會很吃香。」於是半逼迫、半勸說地把長女拉進自家工廠。
百年來,從沒有女人做神桌,雖是最傳統的產業,黃國豪的思想卻神奇地不守舊。「我不會重男輕女,女兒做沒關係啊!但是被罵到臭頭,『夭壽喔!查某囡仔你讓她做那麼粗重。』」
黃裕凰(左)育有2女1子,如果孩子考試沒考好,假日就要他們到工廠打掃。黃裕凰個性海派,外表看起來像個大姊大,骨子裡卻是單純又聽話,高中以前沒去過桃園市區,到現在都沒進過電影院,「我爸不允許,騙我說家裡附近的橋是奈何橋,不可以過去,我就相信啦!」
學木藝不是她的夢想,國中畢業,同學大多進了美容美髮科,她想跟風,父親不贊成,她轉念要到電子工廠當女工,「結果未滿16歲,沒人要收。」於是聽父母勸留在家,顧店、打掃毫無怨言,但學做神桌,黃裕凰心不甘情不願,「女生做男生的工作,現在講man很好聽,但那時代很丟臉啊!出去只敢說在家具店工作。」
學徒的日子和著血與淚,沒有因為她是女生就可以少做一些,「做錯爸爸都先K再講,握拳用指節頭,頭就敲下去。」父親學東西快,以為天下學徒都該如此,「他用看的就懂,誰會跟他一樣,看十次我也不會。」
黃裕凰將下腳料做成各種筆,有原子筆、文昌筆等。(800至1200元/支)但那時黃裕凰可不敢這樣抬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到鄰居圍觀,「跑了之後更慘,要跑去哪?」抹了抹臉,轉身繼續。「他根本沒把我當女生看啊!不會心疼。」其實父親的嚴厲只是希望女兒更小心,「如果出錯受傷,咱做父母會捨不得啊!」
當女兒的沒被罵走也是因為嘸甘,「有看見爸爸被師傅刁,刁價錢、刁罷工,他只能自己撿起來做,做到晚上11、2點,我想說那麼可憐,不然我來幫忙。」而最刺激黃裕凰、讓她卯起來做的,是叔叔伯伯們最愛說的那句:「妳不行啦!去旁邊看。」好勝的她每次聽見,內心那把火就會瞬燃,「你們可以,我也一定可以啊!」
黃裕凰四處找事,覺得會做的就跟叔伯要求:「讓我試試。」一下拿砂紙磨、一下拿鋸子鋸,個兒小小隻,不時要扛4、50斤的木料,瘀青、血光都是日常。再來學彎腳、備料、組裝,「我們家神桌只用榫接,才會穩啊!外面有的釘釘子,爸爸說不能學,會敗名聲。」熬了2年,帶著一身傷疤出師,開始代父出征。
這幾年除了做神桌,黃裕凰(左)也手作文創商品,在桃園市政府辦的市集販售。「那時候工作做不完。我出師後大概還有6、7年榮景。」台灣的神桌市場從921地震開始轉衰,饒是堅固的神桌也擋不住被震垮的經濟,「業績瞬間少一半。」之後政府開放進口、祭拜習慣改變加上少子化,種種原因都讓市場每況愈下。
「這幾年好一點點。中國大陸工資拉高,我們還停留在90年代的工錢沒漲,加上現在客人想怎麼做,我們可以立刻調整,十天就交貨,進口沒辦法。」但不管業績如何,她都只領2萬元月薪,「家人沒在計較這些。」
安神位的好日子大多落在中秋到過年期間,「有時候沒客人,我會先做起來囤,現在平均一個月4、5組。」黃裕凰守本業但不守舊,那台父親不大會操作的線鋸機,成了她做小玩意兒的好幫手。「走文創啊!剩的木料以前都拿去燒柴火,現在做杯墊、原子筆。」也會接單做些衣櫃、電視櫃。
2019豬年特製款隔熱墊,除了墊鍋子、墊碗,還可掛在牆壁當吊飾。(1,200元/片)因為女兒使用美工刀時覺得不好握持,黃裕凰設計了握柄,用起來更加順手。(花梨木,350元/支)初時提出這些想法爸爸不接受,覺得不正統,黃裕凰拿別人的產品說服他,「人家這樣也可以賺。」最後老師傅妥協,但千叮嚀萬交代,可以創新不能忘本,「榫接絕對不能丟,這是上一輩傳下來的技術,以後我走了就沒人教了。」
入行20多年,黃裕凰從天天不想上班,做到一日不上工便覺渾身不對勁。「做習慣了,坐月子休那30天很痛苦耶!」沒在忌諱孕婦不能動刀,「肚子大,神桌腳擺在這剛好。」一路做到生,3個孩子打從娘胎就被木頭壓。現在她複製老爸那套,考不好就到工廠幫忙,「跑比快的,每個都死命在讀書。」
問黃國豪怕不怕第三代沒人接班?他看很開,「在我手上收掉會覺得心酸,但這行很辛苦,如果孫子能讀書、有好的工作,女兒要收我袂嘸甘。」
黃裕凰也不設限孩子的未來,「我也希望他們讀書啦!但誰想接我就教。」女兒亦然。「不要把自己想得太軟弱,查某人菜籽命,怎麼撒怎麼活。」這不是認命,是韌性,她始終堅信:「男生可以,女生也一定可以。」
5年前因為夫家要分香火,我們到大溪挑神桌,挑了3個星期,一踏進堂和神桌就知道我們找到了。我們是買傳統式神桌,像公婆當時買的那種款式,堂和的產品很傳統、真材實料。我們習俗不太懂,每週都還去問黃老闆要怎麼供奉,他們售後服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