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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相人間】還是會寂寞 台語片明星白虹的息影生活
發佈時間2019.06.10 18:28 臺北時間
更新時間2023.09.12 20:30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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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曾經有個好萊塢。50到70年代的北投片廠，一年可出產上百部台語片，風光一時，也造就許多人氣巨星。「百變妖姬」白虹是台語片時期的本土女神，她是《大俠梅花鹿》純情的鹿小姐，也是《天字第一號》冷靜的女特務，她的身影橫亙台語片興衰，赴香港、泰國拍戲，也跨足電視劇，堪稱半部台灣電影史。
戲外她是女兒、是妻子、也是母親，一人分飾多角的焦慮與憂愁，她一樣不少，但總能化險為夷。女神息影後的生活同樣精彩，創業、玩股票、做糕餅，生活緊湊、忙碌，只是隨著年事漸長，面臨終將殺青的人生，還是會寂寞。
熱炒的香味從鹿港大戲院飄了出來，戲院內滿是反共標語和手繪老海報，門口有二層樓的巨幅海報，顯示此刻正在熱映台語童話奇片《大俠梅花鹿》。這裡不是真的戲院，而是位於土城的一間懷舊餐廳，女主角「鹿小姐」白虹，和她的好姐妹、台語片影后小艷秋正在這裡吃熱炒，話匣子打開，時光倒轉了一甲子。
明星魂不滅 優雅風采
小艷秋向我們告狀，虧白虹是遲到大王，「有次她約我，我等了半小時，她出現時還問我：『妳怎麼在這？』有夠離譜，氣死我了，但我等習慣了。」個頭嬌小、五官細緻的白虹就在一旁呵呵笑著，毫不否認。眼前2位年逾八旬的資深女星，濃眉、朱唇，眼線畫得仔細，僅是略施胭脂，就能想見當年美貌。
白虹的女兒張芳瑜說：「她步調跟一般人不一樣，出門會為一點化妝的不完美，弄1、2個小時，過程中都在想等下要穿什麼，從年輕就是如此。」這天，她頂著濃密蓬鬆的完美髮型出現，用流利的國語說：「我今天出門頭髮弄很久，還是弄不好，就去洗頭店給人家吹，吹完隔壁的人還問老闆，她那是不是假髮啊？」老少女得意地笑了。即便息影超過40載，她的明星魂也不曾熄滅。
「她是女神級的台語片明星，也是極少數作品能跨越台語片興衰時期的演員。」前國家電影中心執行長林文淇說：「我們台語片留存的太少，畫質又很糟，所以才漸漸被現代人淡忘。」台語片風潮自1956年的《薛平貴與王寶釧》掀起旋風，後來在國語政策打壓、膠卷短缺、有線電視開播，和大量粗製濫造電影等影響下，幾經興衰，於1981年正式結束。
我們隨80歲的白虹走進捷運車廂，發現她沒打算讓人忘記她的明星風采。成套雪白西式衣褲，內搭桃紅繡花衫，掛上她口中的「遮醜鏡」（墨鏡），步伐優雅，路人不禁多看她兩眼。「很奇怪喔，我息影後去新加坡、菲律賓、泰國，每個人都問我是不是演藝人員，他們不可能認識我啊！」她眨了眨眼睛，帶著調皮的神情說：「我想我臉上就寫著『演員』2個字吧，呵呵。」
中影招演員 千人取一
她天生就是要當演員的。白虹本名王寶蓮，成長在大稻埕，家中11個兄弟姊妹，排行第三。父母開布店，她說當年沒成衣，布店生意好，門口天天人滿為患。她初中成績佳，又愛跳舞，是學校風雲人物。因為愛看京劇、歌仔戲、舞台劇，畢業後知道中國電影製片廠要招考劇團演員，她就去報考，據說6,000人應考，錄取不到10人，她是其中之一。
17歲的少女最初是跑龍套的，同一年搭上台語片風潮，在《運河殉情記》擔任配角，取藝名白虹。她第一次演戲就上癮，豈料事業正要起飛，家中忽然出事，「我媽在布店工作，同時帶小孩；我爸愛喝酒、交朋友，錢隨便借人。那時流行『七溶八溶溶了了』，錢借來借去，你倒我、我倒你，連環垮下去，錢都溶了了，真的很慘，我媽前一天是布店老闆娘，第二天就擺起路邊攤賣吃的。」
19歲的白虹接下《乞丐與藝妲》中藝妓的角色，那是她初次擔綱女主角，「我喜歡演與眾不同的，人家不想演的都給我演，扮醜也行。」沒想到奇情又寫實的題材，戲院場場爆滿，她當年隨片登台宣傳，「車到巷口就進不去，要有人在前面開路，我們才走得進去。」她初嘗走紅滋味，有三輪車行請她做廣告，「我說我不要錢，你送我一輛車，但我要漆成『白』『紅』2色。我坐車出去，人家看到我的車就追過來。」
攜手導演夫 合拍經典
當時很多台語片女星，演紅幾部片就嫁給大老闆，息影做人婦。白虹雖有家中經濟壓力，但她說：「我不想嫁大老闆，只想拍戲看能不能紅一點，因為小艷秋紅了很好，有地位有錢，人家又對她好，而且拍戲是我最大興趣，息影在家看電視時，若看到特殊表情，我也會跟著做。」說完她抽動臉部肌肉，模仿小艷秋在《瘋女十八年》拿下金馬影后的神情，模樣逗趣。
她不嫁大老闆，其實是想黏在媽媽身邊，「人家說她是星媽，她說自己是星傭。」她大笑：「她陪在我身旁，什麼事都幫我做，沒有脾氣。有次要上戲，我催她梳快點，她說我又不是梳頭師傅，要怎麼快？」後來嫁給台語片導演張英，她才甘心不做任性的女兒。夫婦倆一導一演許多作品，包括《大俠梅花鹿》和創下票房紀錄的《天字第一號》女特務系列電影。這時，攝影記者請她暫時離席拍照，她靈巧的眼珠骨碌骨碌轉，一臉正經說：「喔，天字第一號要出任務了！」
儘管她把演戲當志業，人生卻不像電影順遂。張英傾家蕩產投資動畫片，白虹反對，夫妻意見不合離異。她拍戲賺錢，同時要帶大3名年幼子女。對她而言打擊更大的是，「我以前都演主角，後來年紀大了，人家都找我演配角或媽媽，演起來不過癮，我就介紹別人去演。」禁不住年輕女星紛紛竄出頭，她40歲左右主動告別演藝圈。
張芳瑜形容那時的明星媽媽像掉落凡塵，「她以前是大家族，沒落前家境很不錯，現在沒錢卻不能當個上班族，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妳，行業很受限，只能活在經濟很漂浮的狀態。」明星光環意外成了阻力，但她愛逛街買衣服，穿不了那麼多，拍戲時就賣給演員，當成副業，生意很好。息影後她發揮做生意的本領，賣珠寶、開餐廳、紋眉店、賣整人玩具、玩股票…「那時小孩在讀書，有經濟壓力，我360行都做，這行賺不到錢就趕快轉行。」
身體不退休 安排充實
儘管事業浮沉，卻也把3位孩子拉拔到大，但這位退役明星卻像上癮似的，從沒停下工作，現在除了買賣股票外，她也經營糕餅生意，有訂單就出貨，生意依舊忙碌。「我從沒想過退休這2個字，除非我的身體叫我退休，能做我就做，這是種精神寄託。」
「很多人說，妳可以在家享福，幹嘛那麼累？我說在家不是享福，是受罪，除非我生病，不能做事，才會在家，我現在能做事，這才是在享福。你覺得在家看電視好命嗎？看久也會累吧，我每天跟不同的人在一起，做不同的事情，多快樂啊！」
白虹的2個兒子定居國外，女兒住台灣，都想接她一起住，她卻堅持獨居。「年紀大了多少要跑醫院，我在台灣很多醫生看很熟了。女兒嫁出去也很忙，我聽很多朋友說，跟子女住有一堆問題，我幹嘛去麻煩他們，我都可以自理呀。」
她把一個人的老後生活，安排得很充實：早上8點起床，看股票，市場買菜、煮飯，下午跟朋友吃飯聚會、逛街或買糕餅食材，有時去跳交際舞、唱卡拉OK。她的作息跟一般老人不同，「我晚上不知道幹嘛都2點睡，我常開玩笑說，我是最早睡的，凌晨睡。有時晚上沒事做糕點，一做就做到半夜3、4點。」
這天，我們在她投資的咖啡廳廚房，看她現場示範做鳳梨酥。她搖身一變，成美食節目主持人，備料時精心擺盤，注重細節，連圍裙蝴蝶結，也要調整到完美的弧線，同時身兼導播，「這個麵粉撒出來，先不要拍。」「鮮奶油還沒退冰，先卡！」沒想到鳳梨酥尚未出爐，她卻先端出自己憂鬱症的故事。
母胃癌離世 人生低潮
25年前，母親因胃癌手術失敗離世，她傷心到覺得胸口有大石頭壓著，腦筋無法集中，常胡思亂想。有天她去醫院看腸胃，看到牆上的憂鬱症資訊，才知道自己患了憂鬱症，「我就趕快治療，吃藥半年就好了。但也沒有完全好，只是好一點，這毛病只要心情不好就會再犯。」
「我很依賴我媽，沒有媽媽真的很痛苦！所以我從小訓練3個孩子獨立，不要依賴我。」她笑嘻嘻地說，但語氣已然哽咽：「這是我人生最大的低潮，我不講了！哈。」醫生建議她找事做，就不會一直想媽媽。她愛吃鳳梨酥，就去食品工廠學，糕點送朋友吃，大家紛紛跟她訂購，糕餅生意於是慢慢做起來。
但太過積極忙碌的生活也不行，「我前陣子很憂鬱，過年太忙，做餅做糖又搬家，事情擠在一起。而且我一直在思考，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年，我該怎麼安排自己？看到一些老影星身體不好，想法比較悲觀，我也會受到影響。」
同時期的影星一個個凋零，人生總有殺青的一天。妳害怕死亡嗎？「也會害怕啊，死了什麼都沒了，什麼都看不見了。」她說年輕時拍過一部《火葬場奇案》，棺木火化那幕至今仍是她的夢魘，「現在看到親戚朋友走掉（過世），我都盡量說我出國，不要去看，看一次起碼2個月不好受，一個是不捨得，一個是覺得人生怎麼這樣。」
拒送養老院 力忘憂鬱
「死亡這條路大家都要走，不要痛苦，不要拖累家人就好。我也想過有天不能自理，需要兒女照顧怎麼辦？我兒子說送安養院。我說千萬不要，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送養老院。」堅持獨居的老少女露出一絲破綻。
一個人生活還是會寂寞吧？「會啊，你們要來陪我嗎？我家社區有溫泉可以泡喔。」所以妳努力填滿生活空隙？「一個人只好這樣，不然怎麼辦？」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會喔，想一想就⋯唉，搞什麼，不要想了。」所以憂鬱症還會再犯？「有時會有一點，要趕快把它忘記。」
有些事可以努力忘，有些事卻在夢裡徘徊。「我常夢到媽媽，夢中她沒跟我講過話，有時回家看不到她，我就叫著媽媽，然後哭醒。有次印象最深，我媽好像離開我們很久，我一直希望她回來，有天她真的回來了，但一下子又走了，那天我哭得最厲害。」
我想換個開心的話題，於是問這位戲精，人生所有角色她最喜歡扮演哪一個？她想了幾秒答：「我昨天還在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有事沒事就會唱這首歌。」寂寞的女兒哈哈大笑，偷偷擦去眼角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