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沒有想到說是什麼參加共產黨,沒有。就覺得就是一種正義感。我在大陸看到學潮很多,年輕人沒有什麼黨,都希望國家變好,看到不公不義時就會提出反抗。四六事件我們覺得不合理,自治會要去營救他們,認為不可以隨便抓人。我沒有參加自治會,但有時大家會在學生餐廳裡討論,我也曾站在飯桌上講自己的想法。
過去全國性的學潮,不可能壓制得這麼厲害,你壓制北京的話,上海就出來,壓制上海的話,武漢又出來。政府當局可能受到過去中國大陸學潮的影響,認為越早壓制越好,殺一儆百。台灣很簡單,台大師大一壓制就差不多了。他們就等於說先下手為強,看到好像有一點有問題的,可能就抓一堆,寧可錯殺一百,不要放過一個。
當時來自大陸各省的學生們不少有過學運經驗,以為學生只要團結就有力量,渾不知台灣省主席兼任警備總部總司令陳誠已決心鎮壓。四六事件未久,1949年5月20日即開始實施戒嚴。台大各學生社團活躍份子陸續遭逮捕判刑,黨國威權教育逐步確立。
戒嚴才滿一年,就讀台大化工系三年級的張則周即遭逮捕入獄,罪名是參加共諜于非組織之讀書會。判決書記載:于非於1949年7月組織讀書會,邀集心理學班學生包括張則周在內13人參加,並成立3人小組,「介紹閱讀共匪理論,宣傳書籍,展開思想滲入攻勢。」
張則周22歲遭誣為共諜同黨,入獄11年4個月,38歲才取得大學畢業證書。張:于非的課停了之後,大家說要交換書看看,根本不知道會被特務當成讀書會。現在到處都是讀書會,那時候就不行,不能隨便參加讀書會的,讀書會就算(共匪的)周邊組織。
進到監獄以後,有時候我們會進行小組討論,討論共產主義,當時叫做共匪嘛,共匪理論批判、毛澤東思想批判,三民主義博大精深,是世界上最進步的哲學思想和治國理論,共產主義是異端邪說。有時討論到「民生主義是不是共產主義?」指導員也說不出所以然,最後還是由一些對共產主義有深刻研究的難友出來解釋。(監獄)有一些教授,讀了很多這方面的東西,向他們請教,思想也慢慢成長。這時才真正領悟到什麼是「讀書會」。
慢慢就會去想,這些事情還是跟社會有關係,跟人有關係,可是學校裡沒有教,怎麼突然就會發生這麼……好像這些東西是萬惡共匪,這些東西都不能碰。慢慢就知道,這些理論都跟實際的社會生活都有關係。
張則周半生處於亂世:小學初中正是日本侵華及二次世界大戰,高中大學時期國共內戰,來台就讀台大,不到兩年便因國民黨實施戒嚴及白色恐怖,無辜入獄11年餘。
張:對日抗戰時,有一段時間吃得很差,平常吃的混合麵是玉米桿、花生皮、高粱殼混合的東西,根本沒有營養。家裡麵粉買了一點,藏在茅坑裡面,臭得要死了,麵粉一天到晚就熏,熏一年了,過年時才能做饅頭吃,一股異味根本去不掉。
加上中學時去參加三反的遊行,這些過程讓我知道,這個社會是這樣一個不正常的社會,這個社會是很黑暗的,一定有一些人會受苦,會有一些人是莫名其妙慘死的,還有一些人很可能是故意壓迫別人的。
你講說槍斃,到底什麼人應該被槍斃?二條一項一定槍斃,符合二條一項太容易了。你可以10年,可以15年,可以槍斃,就看法官怎麼判。關了以後,有可能會死,可能會變神經病,它就是讓你多一個機會早一點死,早一點變成殘廢。經過這些磨練,都沒死的話,算你運氣好了。
後來我也自己檢討,為什麼我(坐牢)時沒發瘋?從初中一直到高中那段時間,等於打了預防針,有一點免疫的味道。要是一天到晚想這個東西(為何含冤入獄),鑽牛角尖、憤憤不平,我就會發瘋了。
大時代裡面就有這些事,不管是制度也好,法律也好,就有一些犧牲的,有時只是犧牲多,犧牲少而已。多少受苦受難的人比你的遭遇更差,只是撲風捉影,也有被槍斃的。你想這樣不應該槍斃,別人比我更深一層,他才應該有罪。可是有時候他比你更深一層,判刑反而少,也有可能的。這跟法官有關係,跟告密的人有關係,都去計較、去算,要花多少時間去想這些事情,而且也想不通。
我要想通就是什麼?人生有限,把有限的時間做更有效的事情比較好。有沒有可能,將來這個社會不要再有這種災難了。
張則周32歲出獄,歷經波折,47歲終於讀完博士並取得台大教職。1987年解嚴,才漸漸獲得自由與安定生活,除了研究自己擅長的植物營養學,他也參與教改、環保。1997年開設通識課「生命與人」,與年輕學子一起探討人生的意義,是向未來播下希望的種子,也是慰藉昔日包括自己在內的政治受難者。
張:你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監視。我從成功大學(轉學)到台大,學校裡監控的人寫:「要小心,他可能有逃亡之虞。」我連飛機票都買不起,逃亡什麼?我這種小人物根本不值得花這麼多的精神來盯著。住在景美的時候,警察照顧我們很多,警察不來了以後,樓下搬來一個菸酒公賣局的,也常常關心我們,問東問西。
讀書時,就是讓你很忙,一個是該有的權利,他不給,一個就是不讓你馬上畢業。如果很快就拿了博士,很快就升教授,他就擔心。我們當時頭腦很簡單,就覺得(系主任)怎麼會這麼挑剔?實際都很精巧的設計過。他就覺得你活該的,你能出來就不錯了。
所以很多難友覺得不平。不平怎麼辦呢?一個就是咽下去,一個就是坦然處之,一個就是罵回去。還有一種就是默默不語。有些人過去事情一概都不講,陰鬱的過完一生,政府希望這樣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很多人都是這樣,就對社會沒什麼影響了。
我還活著,雖然胃不大好,沒有餓的感覺,雖然不怎麼聰明,我頭腦可以用,也知道社會和世界到底怎麼樣運作,再不出來做點事,我覺得對不起這些受難死者,也對不起現在的社會。
我希望活著的時候,看到台灣出來一個第三黨代表所有的NGO。現在台灣有幾百個NGO,都是希望社會變好,把這些NGO結合起來,組織一個黨,就可以代表進步力量,共同建立一個為全民謀福利的政府與國會,理想中公平正義和保護環境的社會,必能早日實現。能夠做到這樣,我就是再早一點死都沒關係。但如果還沒有,希望上帝多給我幾年,能再多做一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