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樹滋(右)對於兒子何建德(左)的表現相當滿意,孟加拉設廠成功後很放心交棒。「當時很多人勸父親讓公司倒掉,不用還錢,但父親堅持欠的每一分錢都要還。」自此何樹滋幾乎足不出戶,日以繼夜製鞋,花了3年還清負債。後來大膽與貿易商一起西進中國,在廣州設廠,深耕業界門檻相對高、冷門的功能鞋,對內提升技術,對外不與客戶搶利,專心代工,訂單越接越多,難度也越高。忙碌於事業,一雙兒女只能託付給岳父、岳母照顧。
何建德(左)心細、眼尖,小至靴子的提耳顏色不夠協調都會要求改善。今年51歲的何建德,小學5年級就被送往美國。「我父親朋友告訴他,做外國人生意要學英文,既然希望孩子出國讀書,不如早點去。有一天全家一起吃飯,大家說:『你要去美國。』我還想這麼好,可以去迪士尼樂園,後來才開始想家。」
何建德一個人在美國待到國中,等到妹妹一起來做伴。「我的叛逆期還沒到,真的沒有叛逆過啦!」就如同接班這件事,雖然心中最想做的是建築設計相關,但他沒上演抗爭戲碼,「家人沒跟我討論過,也沒給我機會選擇。」思考了一會兒,他說:「這樣講也不公平,其實不選擇等於是我的選擇,我覺得一切都是最好安排。」大學念環保相關科系,家人沒干預,還一起參加畢業典禮,「然後他們就跑到我宿舍幫我打包,我媽拿機票給我,告訴我:『3天以後回台灣上班。』」
少小離家21歲才回台,彼時父親已將生產基地移至楊梅幼獅工業區,閩台也更名為金錩,「每天早上當我爸的司機,車子停好,他進去忙他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何樹滋是標準的老師傅,會做卻不太會教學,「我爺爺對我爸也一樣,就是身教,他認為把我丟進去就可以。」
欣錩為功能鞋代工世界冠軍,其產品可同時具有防水、抗滑、絕緣等功能。欣錩為功能鞋代工世界冠軍,其產品可同時具有防水、抗滑、絕緣等功能。幸好,當時很多他稱為叔叔的老員工知道父親個性,代為教學。「做業務的帶著我跑,教我跟客人溝通的術語;我不會做鞋,就去實驗室跟品保主管學測試、學材料。」甚至跟著採購跑到韓國買皮料,看著帶毛、肉,還有蟲在鑽的原皮經過清洗、防腐、染色等流程後成為原料,雖然體感不適,但獲益良多,「中間我還去義大利學製版。」
回台3年後,父親卻又叫他回美國,「我還真的沒什麼作為,有一次我爸很生氣,就說:『你回美國去!』」後來何建德才懂,嚴厲的父親其實是要讓他去學賣鞋。「我們在美國有自己的公司和品牌,那段時間我就跟老外同事,用一個很大的黑色行李箱裝鞋,2個人開車到鞋店推銷,跟buyer坐下來談,給他看這個款多棒、比競爭對手好。」週末何建德還去上MBA,畢業後,他再次進入自家公司,那時金錩已進軍中國與越南,成立欣錩鞋業。
幾年實務經驗加上學院理論加持,這次何建德頗具信心,與客人的關係確實維繫得很好,但卻與員工有段不小的距離。「剛去中國時,陸幹不敢接近我、沒有人敢教我,因為我是老闆的兒子。」想求表現但不夠接地氣,成立新部門、推新企劃,外國理論帶進中國公司,卻總有些水土不服,案子常常做完一個就沒後續。
80年代末何樹滋即西進中國,歷經幾次擴廠、遷廠,2000年於廣東中山創立中山欣錩。(欣錩提供)2005年,欣錩與製鞋大廠寶成合作成立順富控股,而後派來專業經理人許文彬,「許副總是我的恩師。有一年我們晚上要喝春酒,中午他叫我進去,講到我哭一下午,把我打醒。」那天許文彬告訴何建德他尚未得到父親的信任,因此不敢交班,「他說我不能沉醉在自己想要做什麼、覺得可以做什麼,應該要了解父親、客戶需要。帶兵不能只是讀過《孫子兵法》,要知道當地的實際狀況。不該只因為我姓何,該是我所做的讓他們認可。」
之後每一天,許文彬開會時就叫何建德坐在他旁邊,看他怎麼管理,「我那時才學習到什麼叫帶心、帶團隊。也很感謝老天爺,給了我孟加拉的機會,讓我帶一群人去那邊從零開始打拚,真的是革命情感。」
何建德(右)帶領團隊前往孟加拉設廠,認養當地學校、提供各種幫助。(欣錩提供)彼時中國政府開始推行五險一金,人力成本提高,加上要把勞力密集產業從沿海遷至內陸,許多製造業外移,何建德也到各地考察,還請員工寫出設廠要件投票,與父親討論後,選定孟加拉。「雖然文化落差大、缺乏供應鏈,但做鞋就是人要多、要便宜。」當時一個小插曲也影響了他,「到一個村莊視察,那時候居民叫我Boss,我說我不是你們的Boss,對方回說:『你是阿拉派來给我們工作的人。』」雖彼此信仰不同,卻也激發他想熱血地放手一搏。
2009年,何建德帶了台幹、陸幹與提前徵選、培訓的孟加拉幹部共31人,落腳吉大港專區的庫米拉,環境惡劣,「租的廠房前有個池塘,當地人的吃飯、盥洗、如廁就靠那死水,有同事很勇敢跳進去,身體黏了一層油,洗好幾遍洗不掉。」
何建德(右)培養很多實驗室測試人才,協助考取專業認證,提高自家產品品質。何建德與團隊抽地下水後,把石頭、沙子、木炭裝進寶特瓶當過濾器,早上出門打開水龍頭,滴到晚上回來使用。招聘生產線上的基層員工時,發現許多人連零到九的數字都不認識,須慢慢教。「後來我們也認養、贊助學校,他們需要空調或是什麼教學設備,我們盡力幫忙,還找客戶一起加入。」
草創時何建德先把中國廠的舊機器、廢料運到孟加拉租來的廠房,開始練兵,「車鞋子,做起來拆掉,再做、再拆,鞋子都花花綠綠的。」稍微上手後,他開始到處求訂單,「第1張訂單只有2,000雙,做Timberland的小孩鞋,因為沒人要做,我想說賠錢也要接。我跑業務的時候跟客戶關係不錯,他就是不限定交期,做完給他。」
團隊也培養出革命情感,「隔天要交給對方驗貨,做到半夜還沒完成,我想說不行,叫他們先去睡覺,結果隔日竟都封箱好了。」當晚幾個幹部化身製鞋小精靈,硬是熬夜趕完工。
但因失敗率高,做2,000雙的鞋要4,000雙的材料,加上建新廠,每個月都是幾十萬美元在燒,何建德壓力如山大,「有一次我爸跟我講:『算了,收起來。』但廠房蓋到一半,團隊跟我都很拚,很辛苦,卻很踏實、有成就感。」何建德少見地拒絕父親,「我說除了我,這裡還有底下的人,我不能放棄。而且一旦認輸,外界只會記得我在孟加拉虧這麼多錢,沒有翻身餘地。」
苦熬了5年迎來損益二平,隔年賺進670萬美元,「原本客戶只有1、2個品牌,他們看品質沒問題,就多下一點。孟加拉進歐洲零關稅,其他家也跟著來問。」何建德憑著自己打下來的孟加拉江山終於獲得顧客與父親認可,得以接班。15年後的今天,孟加拉共有3個廠,年產千萬雙鞋。
十多年前何建德不畏懼孟加拉惡劣的生活環境,跟團隊一起常駐當地,從零開始培訓員工。(欣錩提供)何建德1年飛行次數近150趟,除了孟加拉、台灣、中國與越南,不時還飛美國、歐洲拜訪客戶,每個點停留時間有限,因此更專注在細節上。受訪這日他在越南廠內走走停停,翻皮料、看機台,表情溫和,眼神卻很犀利。「你拿一條『補強』來,顏色有點看得出來。」所謂補強是指為避免提耳皮料因長期被拉扯斷裂而夾在其中的長纖維,何建德不過眼睛一掃,發現一小塊咖啡色料中微微露出白色便覺不妥,與一群幹部討論起如何調整。
他腳上穿著全世界僅有一雙的黃靴,「這是孟加拉廠新買的PU灌注機台做的鞋,自己開模做的,跟傳統工法比更節省人力。」何建德喜歡研發,每次見客戶都背著2大袋新鞋,「我會主動把新想法推出去,這樣才有機會,等客人來找都太晚了。」因此當製鞋產業從中國遷往東南亞時,欣錩已有孟加拉基地,這2年更是積極布局墨西哥。
何建德(右2)希望帶給客戶新產品,常會帶著新想法跟研發團隊討論、研發。裝有塑鋼等材料的安全鞋頭得經過抗衝擊、耐壓縮測試,確認其強度具有保護效果。「我們主要客戶在美國,只有2個國家進美國零關稅,墨西哥跟加拿大,交期也可以縮短。」他接手後,除了開發新客戶,也對訂單進行調整、篩選,「每家都不超過3成,不是減少,是增加其他人的量。」
2022年,欣錩的年營收約144億元(4.5億美元),雖然去年客戶在消化庫存,營收仍維持6成以上,「後續還有許多新品牌、新客戶加入,有信心回到穩定水準。」
何建德從出生就被設定接班,他不是打赤腳創業的人,家世背景是他一直都穿著、得以保護自己的功能鞋,但也是他不畏懼穿鞋闖關,一步一步前進,遇到不同困境都設法求生存,才讓這雙鞋得以調整更新,變得更好,功能更加完善。
採訪後記
當飛人不怕苦
何建德幾乎是把飛機當高鐵搭,問他飛行里程數,他笑說不敢算。因為到處飛,疫情期間也隔離了14次、143天,「我都可以出一本防疫隔離日記了。」相簿裡有他在房內運動、用簡單器材把只有一小縫的窗戶稍微撐開,還有他用隨身的小爐具煮些簡單菜色,「當時澳門隔離不給水,我氣到投書報紙。」雖然是別人眼中的富二代,但小學5年級就隻身前往美國,15年前又到孟加拉打天下,他其實比誰都吃得了苦,了解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