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為這是「長期遭受不公平對待而累積起來的怨懟與憤怒」。她說:「我生命中的許多女性都有這樣的情感。婆婆往往帶著『恨』,因為她們曾經也是媳婦,並且遭到自己的婆婆虐待。這在歷史上形成了一個非常惡性的循環。」
韓國標準國語大詞典,對「恨」的解釋是:「非常怨恨、委屈或遺憾、悲傷的內心。」但這雖包含卻也難以窮盡「恨」的各種意涵。
隨著朴贊郁【復仇三部曲】、《寄生上流》、《魷魚遊戲》等影視風靡世界,韓國小說也有越來越多海外讀者,更多人注意到「恨」這個字。它既是解讀這些作品的入口,也是了解韓國文化的關鍵字。即使是像BTS等韓團所代表的年輕世代,也被認為有著「恨」的要素。
2019年劍橋大學學者申東澈(暫譯,Michael D. Shin)在韓國協會有一場演講「恨的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Han)。他認為「恨」是最韓國式的哀傷情緒,它並非單一也不純粹。他引用名廚安東尼·波登的詮釋,認為這是結合了忍耐、渴望、憂傷、悔恨、苦澀,還有一種冷酷的決心,等待時機直到復仇最終得以實現。
他認為韓國的「恨」有三種面向。一種是鬼魅般的糾纏,具有縈繞不去的特質;二是普遍性,這是所有韓國人都能感受到的情緒;三是可被繼承的特質,會從一個世代流動到下一個世代。
「恨」起源於韓國古典文學,過去許多學者認為這是個體的,長期積累於內在。但是在日本佔領韓國之後,恨有了現代的變體,具有被壓迫民族集體的痛苦意識。而在這個層面上,「恨」在日後逐漸有著政治的含義。
申東澈列舉日本統治時期,「恨」的關鍵歷史座標,其中之一是1926年朝鮮王朝最後一位君主純宗去世。
該年6月10日《東亞日報》寫著:「當送葬的行列朝向金谷〔純宗陵墓所在地〕前進時,高宗皇帝與明成皇后的往事,將彷彿發生在昨日一般浮現,而……我們長久以來的悲傷,將引出一種新的『恨』……當純宗在來世首次與〔高宗皇帝與明成皇后〕相會時,那感覺將彷彿讓我們親眼看見他們深沉的哀愁。」
從純宗出殯行列的影片,我們可以感覺這是日後韓國不論在「濟州4.3」或光州事件發生後,無法言喻的哀悼與被禁止的哭聲的原型。
一群穿白衣的韓國人在日本的監視下,沈默而悲傷的送別他們最後一位君主。他們穿著白色衣冠,不僅因為被稱為「白衣民族」的韓國,從古代就喜歡白色,也因為白色是被征服者內心的屈辱與哀痛的顏色。日本學者鳥山喜一在《朝鮮白衣考》中說,高麗被蒙古侵略後,由於亡國之恨而開始穿白衣。
結合著哀悼的意義,申東澈認為,恨有一個修正的定義,就是「集體身份的創傷性喪失導致的複雜情緒」。
被殖民者的恨,也影響藝術與音樂。影集《正年》所表演的「盤索里」,到了20世紀,逐漸將重心轉向敘事中更為悲劇性的面向,在這個時期,它被認為真正成為「恨」的載體,並被稱為「恨之聲」。
韓國民謠「阿里郎」也是如此。這首歌至少可以追溯到15世紀,是描寫一對戀人為了能夠相守而歷經重重考驗的故事。而據一些學者的說法,這首歌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轉向了「恨」,成為對抗殖民統治,凝聚團結意識的一個焦點。
不論是對於個人或者國家,這些累積的恨,能否消除?尤其有些含冤而死的亡靈,他們的委屈憤怒又該如何化解?在韓國恨的文化中,有另外一種解恨的文化,假面舞和薩滿儀式,就是最重要的方法。
韓國首任文化部長李御寧認為,韓國人的恨,並非西方意義的「怨恨」,而是即便悲傷也要將悲傷咀嚼吞下的韌性。
這種恨也具有創造的能量,可以藉由傳統藝術如盤索里、假面舞轉為「興」。他認為「恨」與「神明」(Shin-myung)的狂歡和興奮是一體之兩面。
另一位研究韓國巫俗的社會人類學家學者崔吉城,則認為薩滿祭儀本質上就是一種「處理恨的技術」。
崔吉城和許多研究恨與薩滿關係的學者,雖各有不同理論脈絡,但有共同的看法是,韓國薩滿信仰的核心在於安撫那些帶著「恨」死去的靈魂(冤魂)。這些靈魂因為生前有未竟之志或冤屈,無法離去,進而對生者造成干擾,表現為疾病或災難。
巫師(Mudang)扮演中介者的角色,透過跳舞、唱歌和模仿死者的語氣,讓受害者(或其家屬)將積壓的憤怒與悲傷說出來。這種行為不僅是宗教儀式,更是一種集體心理治療,而達到解恨的效果。
學者金烈圭在 1970 年代初期也指出,在薩滿儀式中,觀者同樣被納入精神性的表演中,並經驗到一種共享的狂喜狀態。
從古典文學的起源,到日本統治時期被殖民的痛苦,到南北韓家庭離散的痛苦,以及被獨裁統治的痛苦,「恨」逐漸加深政治意涵,而作為解恨技術的薩滿儀式,也被賦予象徵性的政治價值。
學者南惠林(暫譯,Hye Lim Nam)在〈在悲傷與希望之間:韓國「恨」的論述〉(Conceptualizing Sorrow and Hope: The Discourse ofHan in South Korea)中認為,李愛珠為李韓烈所表演的解恨舞,是薩滿透過歌唱舞蹈與靈界互動的宗教儀式。這種表演具體呈現一股自1960年代開始興起,將象徵性民俗儀式引入抗議運動中的趨勢。
而在解恨的儀式中,即使被附身的薩滿會對靈體過去的施虐者加以譴責。但是,薩滿不允許解恨的過程導向報復。薩滿扮演的是撫慰者的角色,減輕受害者的痛苦,但不是成為復仇者。
她也引述歷史學者金成植(暫譯,Kim Sŏngsik)1984年在《東亞日報》專欄中提及薩滿儀式,並以此作為比喻,說明政治在人們生活中應有的角色。金成植寫道,像為含冤亡者舉行的薩滿解恨祭儀,旨在解除亡者所背負的「恨」之重負;而政治則承擔起為生者解除「恨」之情感負擔的角色。
若如金成植所說,薩滿為解除亡者所背負的恨,而政治為生者解除恨的情感重負。但是政治未必能達到這樣的期待,所以不僅薩滿與假面舞等宗教與傳統舞蹈等作為「解恨」的技術,文學與電影也成為另一種未竟的集體哀悼儀式。藉由不斷敘述國家暴力,來訴說亡者之恨以及生者所遭受的創傷。
相較於韓國持續而豐富的影像哀悼,台灣在面臨白色恐怖與日後政治迫害,近些年也嘗試從不同角度去清理創傷。
從早期處理倖存者沈默的《超級大國民》;無法說出口的恐懼以他者形式現身的《返校》;以女性視角面對白色恐怖的《流麻溝十五號》;當國家暴力無法用國家力量讓加害者現身,家屬只能採取個人的復仇,並刻意讓加害者以近乎獨白方式,表達他們至今仍無悔悟的「信仰」,而悔悟至今仍未產生,是因為國家從未真正究責的《餘燼》。以及今年讓哀悼悲傷在不同世代化為淚水流出的《大濛》。
但是這些說出的嘗試,並不等同真正化解。在韓國的影視中,至今仍在處理日本佔領朝鮮半島期間,與日本人合作的國家叛徒的餘恨。如電影《哭聲》與《破墓》,同樣具有日本和薩滿兩種元素,同樣也都出現日本的協力者。韓國薩滿在前者幫助日本巫者傷害自己同胞,而在後者,則是要阻斷日本與當時協助者所產生惡靈的再次加害。或許可以說,這是韓國對日本始終未能解除的「恨」。
由於對日本與協作者產生的惡,始終餘恨未消,電影作為新時代的「解恨」儀式,這樣的題材也將一再上演。因為唯有不斷透過敘述與影像的祭典,《破墓》中那個釘在地脈也釘在韓國人心中的鐵樁,才能在反覆解恨中,逐漸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