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台灣文學在中歐的存在與共感
1.能否先簡單介紹您自己?當初是什麼因素讓您決定學習中文?
我的名字是 Maciej Gaca,我是一名漢學家,也是一位研究文字系統、文化與華語語系文學流通的學者。多年來,我的學術工作主要聚焦於東亞文字史,從傳統書寫系統到邊緣、瀕危與非標準的書寫方式。我的博士研究探討納西族(東巴)象形文字如何概念化時間與空間,這個研究經驗塑造了我對書寫的理解:書寫不只是溝通工具,更是嵌入形式中的文化記憶。
除了研究,我也在編輯、學術與外交領域工作,曾在北京與台北長期任職。我主編了一本台灣當代小說選集,我的角色不是翻譯者,而是詮釋者與策展人,在不同文學世界之間搭建橋梁,辨識跨語言與跨文化能夠引起共鳴的要素。
至於我為何開始學習中文? 並不是出於對異文化的浪漫迷戀,而是一種深刻的好奇:一種語言系統如何建構思想、情感與知覺。在「臺灣作家節」的演講中,我說:「翻譯不僅是一種語言行為,它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
學習中文是我理解世界的第一步。有意識地跨越自己語言的邊界,也邀請另一種世界觀重塑我的閱讀、詮釋與思考方式。
2.您同時具有派駐北京與台北的經驗,相信您非常了解這兩個地方。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國際上的學術界與出版市場討論「華文文學」時,都以「中國文學」為重心,甚至將「台灣文學」視為「中國文學」的一支。
但現在,隨著各種因素,像是地緣政治與晶片等,台灣的重要性從過去被刻意忽略,到必須正視其存在。
「台灣文學」的重要性與獨特性,也逐漸為世界所知,不但獲得國際獎項肯定,外譯作品也越來越多。
現在波蘭學界的漢學家是如何定義「台灣文學」的呢?
您在演講中提到,台灣與波蘭有類似的歷史處境,在「大國」影響下,曾經有一段時間,連使用的語言都受到箝制。
由於有命運相同的共感,讀者是否更能認識到「台灣文學」有其本身發展脈絡?
現在波蘭讀者對「台灣文學」是否有比過去更多的興趣?有哪些題材,以及有哪些台灣的作家,在波蘭受到歡迎?原因是什麼?
多年來,國際學術界傾向將台灣文學歸入「中國文學」的廣義範疇,掩蓋了其語言複雜性與歷史特殊性。波蘭也不例外,台灣文學長期作為華語文學研究中的邊緣分支流通。然而,這種看法近年已有明顯轉變。正如我在〈Translating Taiwan〉中所寫,波蘭的討論正從「語言問題轉向存在性問題」,從分類轉向台灣文本在我們出版場域中被看見、流通與討論的能力。
今日,波蘭漢學界普遍將台灣文學視為一個具有自身完整性的領域:
- 多聲部,
- 歷史層次豐富,
- 由語言多樣性所形塑,
- 並根植於台灣自身的政治與文化軌跡。
它不再被視為某個更大範疇的一支,而是一個需要自身詮釋工具的自主傳統。
這種認可不僅存在於學術層面,也包含情感層次。在「臺灣作家節」演講中,我提到波蘭與台灣之間的歷史平行關係:兩個社會都經歷過語言受到外部力量規範或限制的漫長時期。我當時說:「在波蘭和台灣,說話是抵抗,寫作是信念。」
波蘭讀者對這個觀點反應強烈。這幫助他們理解台灣文學承載著自身的記憶與勇氣,源自於一段無法被簡化為任何「大中華」敘事的歷史。
這種共同經驗立刻搭起了橋梁。當波蘭讀者讀到台灣作品中關於語言張力、記憶、流離或尋找聲音的故事時,他們會聽見自己文化過去的回聲。
因此,對台灣文學的興趣明顯增加,不僅因為台灣在地緣政治上更具能見度,更因為其文學填補了波蘭人文化想像中的空白。它談及多元性、共存、多語言主義,以及如何在不簡化的前提下保存身份。
在波蘭引起強烈共鳴的台灣作家正反映這些主題:
- 吳明益:因將環境想像與深刻的倫理敏感交織而備受推崇。
- 楊牧:以哲學清晰與詩歌的精緻音樂性著稱。
- 邱妙津:她的情感誠實與道德勇氣,直接觸動熟悉壓抑與自我探尋歷史的讀者。
- 李昂:以尖銳的女性主義視角重新詮釋權力與傳統而受到讚賞。
這些作家在波蘭找到讀者,是因為他們的作品擁有倫理深度、語言豐富性與敘事真誠。它們顯示台灣文學既非模仿,也非邊緣,其關懷具有普遍性,卻無疑深深扎根於台灣自身的歷史與文化景觀。這正是波蘭讀者越來越以好奇與尊敬看待台灣的原因。
3.您曾主編《臺灣的滋味:臺灣當代小說選》,為什麼選擇以飲食文化,作為讓波蘭讀者認識台灣的「窗口」?以及挑選林海音、蕭颯、鄭清文、巴代、李昂、賴香吟、黃崇凱、洪明道這幾位作家作品的原因?
我之所以選擇「食物」作為讓波蘭讀者認識台灣的窗口,不是因為它繽紛或富有畫面,而是因為在台灣,食物是島嶼最深的身份語言之一。在選集的導言裡,我寫道,台灣社會長期活在一個根本而反覆的問題中:「我們是誰?」
而令我著迷的是,這個問題並不僅在政治理論或歷史辯論中被解答,它每天都透過味覺、儀式與飲食的親密動作被回答。
台灣歷史層層疊疊且不連續。五千年的原住民存在、數百年的殖民政權、一波波移民潮,以及極迅速而和平的民主化。每一段時期留下的痕跡,不只在檔案中,也存在於廚房、夜市、家庭食譜以及塑造日常生活的小習慣中。
台灣的食物承載著記憶。它記得穿越東南亞的原住民貿易路線、日本殖民時期、中國國民政府遷台,以及21世紀不斷演變的全球影響。它是島上長期與身份認同協商的感官記錄。
對波蘭讀者而言,飲食是最自然的進入點。味覺不需要解釋。它邀請你進入另一種文化,卻不要求你先背誦地緣政治歷史。然而,在台灣,每一種味道都是歷史。在家族餐館經營的一碗飯、夜市裡分享的一盤小吃,短篇小說裡某道童年料理的氣味,這些瞬間承載歸屬、失落、多重性與再造的情感重量。
台灣作家很少以字面上的意義書寫食物。他們寫的是:
- 遷徙與回歸
- 殖民地裂痕以及後續影響
- 世代記憶
- 傳統與現代生活的張力
食物成為敘事的載體,一種探問身份如何形成、被遺忘、重新發現或被質疑的方式。因此我選擇那些理解食物不只是一種滋養,更是一種見證的作者。他們的故事揭示台灣多語言、多元文化的景觀:台語、客家、原住民語言、普通話、日本影響、東南亞移民,全都透過感官過濾呈現。
但這本選集還有第二條軸線:空間。在台灣,味覺與空間密不可分。書寫食物,就是書寫街道、海岸、市場、都市密度與鄉村節奏,所有身份被協商的環境。這些作者捕捉人與其所居之地動態的關係,展示台灣過去與現在如何透過日常生活被不斷重寫。
因此,《臺灣的滋味》不是一本關於料理的書,而是一本關於一個國家如何理解自己的書。以共享食物這最普遍的人類動作呈現。透過味覺與空間,這些故事邀請讀者進入那個仍在持續進行中的對話:在快速變化的世界中,身為台灣人意味著什麼。
如果台灣核心的問題是「我們是誰?」那麼食物是島嶼最真實的回答之一。而文學則是這些回答深度展開的場所,親密、感官且深具人性。
4.您在演講中曾對「翻譯」的意義,進行深刻與精闢的詮釋。如果落在實務面,翻譯台灣文學是否有其困難之處? 比如,使用繁體字,以及出版品大多採取直排,以及作品中可能有不同族群的語言等。
是的。翻譯台灣文學的確有困難,但這些困難是揭示而不是遮蔽。它們不是阻礙,而是讓文本結構變得可見的方式。在「臺灣作家節」的演講中我說過,從中文翻譯成字母文字,是「從可見的意義走向可聽的意義」。
漢字在每一個字形中包含語義深度,詞源層次、隱喻、視覺記憶,而字母文字只能捕捉聲音。翻譯台灣文本時,我們不只是跨越語言,而是在跨越認知的模式。
對西方讀者來說,這種跨越常常暴露出我們的認知盲點。我們來自一個意義由線性音素序列承載的世界,因此自然將書寫視為言語的延伸。但在東亞很多地區,書寫從不只是單純的語音,它是一種視覺與文化考古學,是將時間與空間儲存在字形中的方式。因此我才會說,一筆筆畫裡包含「文化地層學」,而這在轉寫成拉丁字母時會消失。
這種不對稱在西方試圖模仿東亞形式時變得特別明顯。想像用英文或波蘭文寫的俳句,即使它可能很美,也始終是部分的再現。我們用的是字母書寫,這是一種為抽象設計而非視覺共鳴所建構的系統。日語的俳句透過漢字承載意義——字形的密度、沉默、視覺隱喻——而英文與波蘭文版本必須透過文字遊戲或延伸隱喻來彌補。它可能在藝術上成功,但體驗已不相同,因為文本原來的多模態性被扁平化了。
翻譯台灣文學時也是如此。
台灣書寫經常跨越不同的口語語言:普通話、台語、客語、或原住民族語如阿美語或排灣語。這些語言的轉換從來不是裝飾性,它們標誌記憶、身份、階級、地理、世代差距,以及島嶼殖民與抵抗的層層歷史。當作者改變語言時,文本的情感溫度也隨之改變。
一個具體例子來自邱妙津的《鱷魚手記》。邱妙津在作品中頻繁在中文、英文與日文間切換,每一次切換都是刻意,且蘊含深意。日文出現在自省或疏離時刻,呼應殖民時代的文化餘緒;英文常象徵全球化、知識份子、酷兒自我;普通話既代表親密感,也代表社會約束。這些轉換在翻譯中不能被「抹平」,譯者必須讓讀者感到這種轉換,即使他們無法完全解讀。
這個原則同樣適用於嵌入台灣小說中的台語或原住民族語詞彙。當作者突然從中文轉向台語,或許是為了表達情感、憤怒與世代記憶,這個瞬間就包含自身的歷史。正如我在「臺灣作家節」演講中所說:「譯者就是見證者,他們保存那些曾被迫沉默的聲音。」保留語言轉換就是見證的一部分。僅靠替換詞語是不足的;翻譯必須帶有轉換的語氣,以及角色在那一刻選擇那種語言的重量。
連形式本身也讓翻譯變得複雜。直排文字在詩歌或混合形式中,非常常見,創造出橫排文字無法複製的空間意義。繁體字保留了簡體字已消失的語義回聲。原住民族詞彙中常包含其形態中蘊含的宇宙觀。
然而,這些挑戰都不是狹義的障礙,正是這些讓台灣文學如此豐富,也讓翻譯成為一種謙卑的行為。它迫使我們作為字母讀者意識到自己觀點的限制,並接受某些層次無法重現,只能虔誠的傳遞。
因此,翻譯不是簡化,而是一種關懷的行為。試圖讓另一種語言持續存在,即使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



